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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的異常,就是對我疼愛有加的奶奶去世時。
  記得當時奶奶因為心臟病發而必須臥病在床,但每當我到床畔探望她時,她都會摸摸我的頭說:「你真是個乖孩子。」然後露出滿意的表情,將眼睛眯成細線。
  可是,我並不像奶奶所想的,是個單純乖巧的孩子。奶奶那雙骨瘦如柴的手、滿是皺紋的臉、一頭蓬亂的白髮、身上散發出來的藥臭味,都讓我覺得厭惡至極,感覺非常恐怖。
  「你真是個乖孩子。」
  每次她用沙啞的聲音在我耳畔低語時,我就覺得自己好像被人下了符咒般,脖子變僵硬,全身起雞皮疙瘩。
  如果奶奶知道我不是乖孩子,知道我其實很討厭她,一定會馬上站起來,白髮像母夜叉一樣整個豎起來,雙眸冒出紅色火光,將我吞下去。
       我很怕發生這樣的事,每天晚上都怕到冒冷汗而失眠。
  因此,我更加小心翼翼,不讓奶奶看穿我的心,更努力裝成乖孩子,每天負責送三餐給奶奶,還幫她擦汗,不辭辛苦地照顧奶奶,
        甚至會將臉貼在奶奶胸前,向她撒嬌說:「我最愛奶奶了」,或者是親吻奶奶的臉頰。
  年邁奶奶的雙頰肌膚幹得跟枯葉一樣,還有一股我最討厭的藥味。我很怕奶奶的病會傳染給我,每一次都會馬上沖進浴室,拼命地漱口、刷牙,
        最後還把嘴唇弄破,滲出血來。這時我就覺得自己真是個很會說謊的壞小孩,喉嚨在發抖,整張臉都熱起來了。
  有一天,奶奶的身體變得冰冷,再也不會動了。
  「你真是個心地善良、乖巧的好孩子。」
  奶奶一邊自言自語,撫摸著我的頭髮的手突然垂下去,臉色變得像蠟燭般慘白,可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我只是拋下氣絕的奶奶,獨自跑到公園去玩。
  我直到傍晚才回家,一進家門,媽媽就緊緊抱著我,告訴我:「奶奶死了。」但是當時我的心境就像杳無人跡的森林般,異常寧靜。
  幾天後,就是奶奶舉辦葬禮的日子。在那段期間,我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所以大人們在一旁竊竊私語地說:
       「一定是因為年紀還小,不曉得自己最愛的奶奶已經離開人世,真是可憐的孩子啊!」
  當我聽到大人這麼說時,突然覺得很羞愧,耳朵整個發熱,無法抬起臉注視前方。不過這並不是因為奶奶的死讓我感到悲傷,而是覺得自己的行為太惡劣了。
  從小,我就是那樣的個性。

*         *          *

  (真是傷腦筋!情書該怎麼寫?)
  隔天課堂上。
  我因為生平第一封情書而陷入苦戰,一邊在筆記本掩飾著的稿紙上打草稿,一邊煩惱苦思。

  『片岡愁二學長:

  冒昧寫這封信給你,深感抱歉。
  我想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我是在今年春天進入聖條學園就讀的新生,一年二班的竹田千愛。
  千愛的發音是CHIA。
  放學時偶然在弓箭社看到愁二學長射箭的英姿,讓我覺得你很棒,愛慕之情也因此油然而生。』

  (嗯,不行,語氣很僵硬。)

  『致愁二學長:

  你好!這是我第一次寫信~~~~~
  我叫竹田千愛。就讀一年二班,學號是十一號。巨蟹座B型女孩。
  朋友都叫我千愛或小千。
  雖然很唐突,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喜歡上學長了!
  哇,好丟臉哦!』

  (……這麼寫的話好像是我比較丟臉,而且會讓人覺得很笨。)
  我就這樣一直紅著臉,不曉得重寫了幾次。
  我到底在幹嘛啊?
  遠子學姐還自以為是地這樣對我說:
  「你的文章性感度不足。這是個好機會,你就好好練習吧!你就想像千愛的心情,寫出充滿戀愛少女甜美清澀情懷的情書。
       會讓人覺得這個世界閃閃發亮,幸福到招架不住,就是那樣的感覺。這麼一來,收到這封信的人,就會覺得這真是個可愛的女孩,
       再想到自己被擁有如此美麗心靈的女孩愛慕著,絕對會感動不已。」
  真受不了。既然這樣,就由遠子學姐代為執筆好了。
  「我只負責吃。」她大言不慚地這麼說,輕輕地笑了。
  黑板上畫了DNA的螺旋圖,滿頭白髮的生物老師以念經的語調解釋染色體和遺傳基因怎樣怎樣的。
  聖條學園是所升學學校,大家都很認真地寫筆記,教室裏都是老師的說話聲,以及大家振筆疾書的沙沙聲音。不過,也有人沒有認真聽課,將雙手伸在桌子底下玩手機。
  (不過,應該不會有人邊聽課邊寫情書吧?因為現在已經不流行寫情書了,大家不是都傳簡訊嗎?)
  我一意識到自己在上課時寫情書這件事,臉上就紅得像是火燒。
  (不對,不是這樣。這不是我的情書,這是竹田同學的情書。喜歡愁二學長的又不是我,是竹田同學啊……嘖,我這是在跟誰解釋啊!)
   那麼就照遠子學姐的建議。我就試著想像千愛的心情寫寫看吧!
   於是,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因為有心儀物件,滿臉喜悅的竹田同學的臉。
  ——千愛心儀的對象是片岡愁二學長射箭的英姿。愁二學長雙手緊拉著弓,以認真的眼神注視著靶心。在那一瞬間,我的視線就跟空氣一樣,完全凍結了,
            再也無法移開。我停下腳步,屏息注視著。
     其實,在那之前發生了件不好的事,心情非常失落。
  可是,就在看到愁二學長側臉的那一刻,所有憂愁如同煙消雲散般,全部消失不見。當愁二學長射出的箭正中紅心時,我的心臟好像也一起被射中了。
  接著愁二學長就像小孩子般純真溫柔,露出甜美的微笑。天啊,這是我所見過最棒的笑容!於是我喜歡上愁二學長了。
  因為我是運動白癡,無法加入弓箭社,但會經常到練習場偷看愁二學長。我聽到社團的人叫他片岡、阿愁或小愁,於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平常時候的愁二學長感覺非常隨和風趣,跟正經八百的外表不一樣,總是喜歡搞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不過,當他射箭時,就會露出認真穩重的表情。沒有射箭的時候,完全是談笑風生,一旦射起箭,表情便會嚴肅到讓人有點害怕,
         可是,沒有射中靶心時,他就會啊地叫了一聲,然後靦腆地笑。如果射中靶心,就會像孩子般高興地跳躍大叫:「我射中了。」
  愁二學長生射箭時,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麼呢?我一直想著這個問題,整顆心因此塞滿了愁二學長,我想知道更多與愁二學長有關的事,也希望愁二學長能知道有我這個人。

  只要一聊到書本,遠子學姐就會滔滔不絕說個不停。而竹田同學提到愁二學長時也毫不遜色。
  圓鼓鼓的雙頰泛著紅暈,雙眸閃閃發亮,打從心底真正感到喜悅與幸福,興高采烈地一直談論著有關愁二學長的事。
  大概就是這樣吧……竹田同學是多麼喜歡愁二學長——我至少也要將這樣的感覺確切地表現出來才行。如果我寫的情書害竹田同學失戀,我一定會天天作惡夢……
  翻開新的稿紙,我嘗試著將竹田同學的心情一點一滴地記錄下來。

  『希望愁二學長能夠認識我。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愁二學長的事。
  所以,我提起勇氣,寫了這封信。』
  ……
  ……

  「寫好了,這個給你。」
  放學後,我將報告用紙折成四折,交給竹田同學。
  「我沒有打草稿,只是利用午休時間隨便寫寫,不敢保證有多完美就是了……」
  「哇,謝謝你!」
  竹田同學高興地跳起來,滿臉喜悅地收下我寫的情書。
  「哇,有三張耶!短短的午休時間就能寫這麼多?真不愧是文藝社的王牌。」
  「你……你過獎了。」
  「嘿嘿,我可以念出來嗎?」
  竹田同學正打算掀開稿紙,我趕緊阻止她。
  「哇,不行!不能在這裏念!」
  「有什麼關係,我也很想看看到底寫了什麼。這可是心葉使盡渾身解數寫的情書呢!」
  遠子學姐惡作劇似地笑著,想要走到竹田同學身邊偷看情書內容。
  我馬上站在她們中間。
  「不行!絕對不行!」
  「好啦,我知道了。那麼我先走了。我要趕快回家,將心葉深長寫的  情書重滕一次。我已經買好信箋。是談談的粉紅色,上面印滿了櫻花花瓣,很可愛呢!」
  「嗯,很好!你趕快走吧!」
  我拼命地將竹田同學趕回家。
  「再見,加油哦!」
  「好,真是麻煩你們了!」
  「別忘了寫報告哦~~~~~~」
  「我知道了~~~~~~~」
  竹田同學揮舞握著信紙的手,開心地回應著。
  途中她又跌倒了,但馬上站起來,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然後就走了。我則是在一旁膽顫心驚地目送她離去。
  「啊,我還是很想看看裏面到底寫了什麼,那可是心葉花了三天時間醞釀出來的情書呢!」
  看到遠子學姐抱膝坐在椅子上,眯細眼睛望著我,害我的耳朵頓時開始發熱。真糟糕,我又被她看穿了。
  「不行。如果交給遠子學姐,你一定又會想嘗嘗是什麼味道,整個吃進肚子裏。」
  我故意以嘲諷的語調說,所以遠子學姐不高興地噘起了嘴。
  「哼,我才沒那麼貪吃呢!」
  然後她將雙頰貼在膝蓋上,以恍惚的眼神望著前方。
  像貓尾巴的細長麻花辮就從她單薄的肩膀輕輕往下垂落。
  「不過,還是情書的感覺最好。那一定是甘甜、誘人的幸福滋味。喂,你覺得世界上最美味的故事是怎樣的呢,心葉?」
  「我也不知道……」
  遠子學姐微笑著。
  「我會認為那是最喜歡的人,用盡心思寫給我的情書。因為那可是世界唯一,只屬於自己獨有的重要寶貝!」
  說完,學姐臉上露出有點靦腆的甜美笑容。
  「可是這麼一來,可能就會因為太珍貴而不敢吞下肚了。嗯,那可真是傷腦筋。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就擺在眼前,卻不能吃,多痛苦!」
  學姐用手指按著額頭一臉煩惱的模樣實在太有趣了,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敢跟你賭一套夏目漱石全集,你一定忍不了一個晚上就會把情書吞下去的。」
  「啊,太過分了!你真的很過分。一點都不貼心!」
  遠子學姐拗著脾氣坐在椅子上,轉身背對我,直到我後來再寫點心文章給她,她的心情才變好。
  「氣死我了,下次我要在筆記本上寫你的名字一千遍,然後將紙撕破,全部吃下肚,我要詛咒你。」
  「遠子學姐,別再耍孩子脾氣了!」

  隔天午休時間,竹田同學踏著輕快的腳步,來到班上找我。
  「請問心葉學長在嗎?」
  教室裏立刻一片譁然。
  我趕緊站起身來。
  「啊,心葉學長!」
  竹田同學朝我揮手,我頓時成為班上同學的注目焦點。
  「竹田同學,你過來這裏。」
  我快速轉到走廊角落,來到沒有人的地方,問她有什麼事,她滿臉笑容地看著我。
  「我今天早上在上學途中等候愁二學長,已經將心葉學長幫我寫的情書交給他了。」
  「啊,真的嗎?」
  動作未免太快了。不管從哪方面看,我都是個很不積極的人,所以像她如此有行動力的人,我真的很佩服。
  「當時我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我對愁二學長說:『請你一定要看。』然後就交給他,接著拔腿就跑了。後來朋友的聲音、老師的聲音,我全都聽不見。
         愁二學長應該已經看過了吧,他會怎麼想,現在我滿腦子都在想這些問題。」
  「後來怎麼樣?」我忍不住緊握著冒汗的雙手。
  「覺得胸口很漲,便當也吃不下,就到弓箭社練習場,結果發現愁二學長就在那裏……」
  「然後呢?」
  竹田高興得滿臉通紅,比出勝利手勢。
  「他很高興地對我說,謝謝我寫信給他!他說雖然沒辦法立刻跟我交往,但是可以先以學長、學妹的身份輕鬆地相處看看。」
  「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也跟竹田同學一樣,覺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是的!愁二學長說他生平第一次收到這麼可愛的信,非常高興。這一切都要感謝心葉學長。你真不愧是安達太良戀愛文學巡迴賽的最後優勝者!」
  「哈哈哈,我只是利用午休時間隨便寫罷了。」
  「不,愁二學長看了信以後,整個人變得活力煥發。所以,我答應他,以後每天都會寫信給他。」
  「什麼?」
  我忍不住叫出來。
  每天寫信……?
  「心葉學長,這次真的要拜託你了。利用午休時間就可以寫出那麼棒的情書,我想你絕對沒問題的。」
  她用充滿信賴與尊敬的語氣說,同時雙手緊緊握著我的手。

  隔天第一節下課時,竹田同學就跑到我的班上。
  「心葉學長,早安!昨天的信愁二學長也好喜歡。心葉學長真的很厲害,簡直就是天才,你未來絕對會是個大作家。」
  「哈、哈哈……你過獎了。來,這是今天的信。」
  「哇,謝謝你。下一堂是數學課,我會找時間塍信。希望愁二學長會喜歡。」
  「是啊……」
  我的笑容有點勉強。

  遠子學姐嘿嘿地笑著說我是自作自受。
  「這麼一來,你就得奉陪千愛到最後了吧,大文豪?」
  學姐一手拿著文庫本,盤坐在椅子上,用她那雙澄澈的黑色眼眸斜看著我。
  她手上的是美國作家費滋傑羅的《大亨小傳》。
  「真要算起來,一開始不是學姐你硬把我塞給竹田同學嗎?在學校後院非法架設那種奇怪信箱的明明就是你吧?」
  「我沒有硬把你塞給千愛,我只是向她推薦你。我只是說:『如果是心葉,一定能為你寫出很棒的情書,他會親自跟你討論的。』還有……」
  學姐將瘦弱的身軀往前傾,椅子發出吱吱聲響,她鮮紅的嘴唇露出微笑的形狀。
  「說什麼利用午休時間隨手寫寫,那可不是我說的,是你自己吧?」
  「哼!」
  我無話可說了。遠子學姐表情陶醉地閉上眼睛。
  「啊,千愛的戀愛應該很順利吧!千愛會寫出什麼樣的報告呢?應該是就像塗滿了鮮奶油的草莓蛋糕吧?還是加了少許柳橙酒,有點酸酸甜甜的巧克力?
         在松綿的海綿蛋糕上塗滿蛋奶醬的千層糕口味也不錯。」
  她滿腦子又在想甜點的事。可能想著想著肚子餓了吧?學姐又將《大亨小傳》撕破,開始吃了起來。
  「嚦!真好吃。費滋傑羅寫的文章味道豪華極了。虛飾、榮光,以及熱情舞動的的華爾滋,就好像在派對中品嘗光亮的魚子醬和香檳酒般。
         放進嘴裏,用牙齒一咬,纖細的薄膜就破掉了,洋溢著香氣的液體就在舌頭上轉動。真想以我真誠的心意,為主角蓋茨比加油。」
  那個男主角蓋茨比的舊情人黛西是有夫之婦,他不是被她甩了很多次,最後對愛情感到破滅嗎?怎麼會是豪華美味?
        應該是充滿哀愁才對吧……算了,每個人的文學感受都不一樣……
  「啊!」
  遠子學姐突然大叫,聲音聽起來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接著她雙眉下垂,苦著一張臉。
  「怎麼辦,這本書是向圖書館借來的,我竟然把它吃掉了~~~~」

  在我陪著遠子學姐到圖書館道歉,說書本「不小心摔倒所以破了」(遠子學姐說一個人去很丟臉,硬要我陪她)的隔天。竹田同學也跟往常一樣,跑到教室找我。
  「你跟愁二學長進展如何?還沒談過要開始交往的話題嗎?」
  我們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說話。
  「哇,想不到你會擔心我,真的很謝謝你。心葉學長真的好體貼哦!」
  我臉紅了,不,不是那樣的……因為我不想再寫信了,所以希望他們趕快變成男女朋友,就不用再寫信了……
  「其實,因為有心葉學長幫我寫信,我和愁二學長的距離更近了,現在就只差那麼一步,我有預感這段戀情會成功。」
  「是嗎?那你就要主動推他一把啊!」
  我鼓勵著她。竹田同學也深有同感,點頭如搗蒜。
  「是的,我會催促他。我也遵守約定,開始在寫報告了,你看!」
  說完,她很高興地將抱在胸前的筆記本秀給我看。那本筆記本的尺寸大約只有教科書的一半大小,封面印著一隻黃色小鴨。
        雖然她說自己的文筆不好,但現在卻覺得她沖勁十足。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記錄喜歡的人所發生的事真的很快樂。不過,如果就這樣直接讓學長看,你一定會覺得我老是在寫些無聊的事。
         因此我還要重看一次,重新塍稿。」
  「對了,照這沖勁看來,說不定以後你可以自己寫情書了?」
  竹田同學用筆記本遮著臉,直搖頭。
  「不行,那太丟臉了。可是,你說得也沒錯,我的確很想親手寫信給愁二學長。不過在那之前,還是要拜託心葉學長幫忙。」
  唉,我還要繼續當情書代筆人嗎?
  就在那時,竹田同學突然以不安的眼神看著我。
  從筆記本邊露出的臉蛋好像突然失去了自信。
  「嗯……我是不是讓你覺得困擾?」
  我暗自一驚。
  「怎麼會?才沒有這種事呢!我可是很樂意為你寫情書的唷,哈哈哈。」
  最後還是口是心非了。
  聽到我這麼說,竹田同學又露出純真的笑容。
  「太好了!那麼,明天也要拜託你哦!」
  她又恢復活力,揮舞著雙手,好像又要跌倒般,很高興地離去。
  唉,我真是個偽善者。
  當我垂頭喪氣地回到教室時,男心理學紛紛嘲諷我「女朋友天天來看你哦」、「這麼快就釣到高一新生,看不出來你這麼行耶」。
  「什麼嘛,事情才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啦!」
  我邊笑邊試著轉移話題。
  我不希望行事太過張揚,引起別人反感。因為太突出而要背負多餘的風險,這種事我也敬謝不敏。
        就算是天上掉下了禮物,我也沒有灑脫到會理所當然地厚著臉皮收下,我只是個平凡人。
  當我回到座位,感覺到有人在瞪我。回頭一看,真的有位女同學在瞪我。
  她是琴吹七瀨。
  她的頭髮染成咖啡色,顯得十分與眾不同。五官立體鮮明,長得就像都會區的摩登少女,擁有直言不諱的個性,在班上是個頗為搶眼的女同學。
  常聽男同學這麼形容她——琴吹啊,雖然脾氣不太好,不過長得滿正的。
  她好像不喜歡我。我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自從四月跟她同班以來,她總是以冷冷的眼光看著我。
  我不記得自己犯了什麼錯,要讓她氣到瞪我。啊,對了,昨天……
  我在發呆的時候,琴吹同學板著臉向我走來。她伸出右手,語氣粗魯地對我說:
  「給我四百六十圓。」
  「什麼?」
  「昨天『不小心摔倒所以破了』的那本書的賠償金。學校不是有規定嗎?如果將借來的書本弄丟或破損,必須予以賠償。」
  「可是,昨天你不是說沒關係嗎?」
  昨天我陪遠子學姐到圖書館致歉時,坐在櫃檯的竟然是琴吹同學。
  我在心裏暗自叫苦,為什麼偏偏是琴吹同學當班,這下子事情便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解決了,雖然琴吹同學當時也是板著臉,態度不太和藹,但是她說:
  「你不是故意弄破它,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以後請小心一點。」
  很乾脆地就放過學姐一馬。
  可是現在為什麼還要討這四百六十圓?而且還是跟我要?弄破書的人(不,應該說是把書吃下去的人)是遠子學姐啊!
  我才說完,琴吹同學就挑起雙眉,凶巴巴地對我說:
  「我總不能向那位天野學姐要賠償金吧?她可是圖書館的大戶,書擺在哪里,她知道得比館長老師還清楚。而且很多圖書委員都受到她的照顧。
         我還是高一時,不曉得書擺在哪里,很傷腦筋,多虧天野學姐幫忙。所以,井上,你要幫學姐付錢。」
  「嗯——琴吹同學,你不覺得這樣很奇怪嗎?」
  「一點也不會。」(語氣斬釘截鐵。)
  哇,回答得真快。我不喜歡跟人起爭執,只好取出皮夾,將五百圓硬幣放到琴吹同學的手上,然後對她深深一鞠躬。
  「這次我們的社長給你添麻煩了。」
  琴吹同學緊握五百圓銅板,嘴巴嘟得很高。
  「待會找你錢。如果你將這件事告訴天野學姐,小心我揍你。」
  這是什麼世界?為什麼我一定要幫遠子學姐擦屁股,收爛攤子?
  我心想應該沒事了,但琴吹同學依舊站在原地,瞪著我。
  「……喂,最近常有一年級的學妹來找你,你跟她在交往嗎?」
  「你是說竹田同學嗎?我們沒有在交往啊!」
  「是嗎?那個學妹也是圖書委員,我認識她。她看起來就像個傻女孩,很像那種有戀童癖的人會喜歡的對象。你們真的沒交往?」
  戀童癖的人會喜歡的物件……這麼說太過分了吧?就算我現在反駁她,也只會讓她更生氣,所以我笑著對她說:
  「我是受遠子學姐所托,擔任竹田同學的諮詢老師。」
  說完,琴吹同學的眉毛挑得更高,一臉怒相。
  啊,又怎麼啦?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琴吹同學吸了一口氣,以冷冷的眼神看著我。
  「算了……你跟誰交往都不關我的事。不過,既然你們沒有交往,就不需要刻意帶她到走廊或沒人的地方講話,這樣只會題解讓人起疑。」
  她吐出這番不遜之言後,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接下來是日本史課。我將黑板上的文字塍抄在筆記本上,但腦子裏依舊在想,我一定要趕快湊合竹田同學和愁二學長才行哪……
  被琴吹同學用那種帶刺的語氣說了這些話,真的讓我很難受。
  啊啊,該怎麼辦才好呢?要不要乾脆幫竹田同學寫封超級熱情的信呢……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烏雲密佈,水滴開始佈滿整片窗戶玻璃。
  (下雨了……我應該是把傘放在文藝社的櫃子裏吧……?)

*            *            *

  年紀越大,越覺得自己與他人的想法之間的差異與隔閡也越來越大。其他人覺得高興越悲傷的事,我卻一點感受也沒有,連小趾尖都無法產生共鳴。
  為什麼人會覺得高興?
  為什麼人會覺得哀傷?
  在運動會或球賽上,大家情緒激動地為隊友加油的時候,還有同學要轉校了,大家依依不捨送行的時候,我都像是個言路不通的外國人,站在人群當中,渾身覺得很不對勁。  瑟縮著身子,下腹部也開始絞痛起來。身邊的人喋喋不休地在說話,我卻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有一天,班上養的兔子嘴裏被塞進點燃的煙火,死得非常淒慘,大家都傷心地放聲大哭,我覺得心神極度不安寧,一直看著自己的腳尖,全身扭捏地縮成一團。
  為什麼對於兔子的死,我一點都不覺得悲傷?
  我試著回想兔子生前的可愛模樣,以及它柔軟的體毛,努力培養悲傷情緒,但是心裏依舊是一片空白,根本就無法擠出一滴眼淚。偷偷環顧四周,只有我一個人沒哭。
  那時,我覺得自己整個脖子都變紅了,還開始耳鳴,感到極度羞愧與恐懼。
  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在哭?啊啊,我實在是不明白。可是,大家都在哭,如果只有我一臉平靜,一定會被認為很奇怪,所以我一定要想辦法讓自己哭。
        可是臉部僵硬根本就哭不出來。我的臉頰在發熱。如果讓人發現我是假哭,該怎麼辦?我絕對不能把頭抬起來。只好低著頭,一臉憂鬱表情。
        啊啊,這次大家又笑成一團了。到底有什麼好笑的?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如果沒有跟大家一樣,一定會被當作怪胎,就交不到朋友了。
  現在要笑。笑吧。笑吧。不,哭吧,哭吧。不是,應該要笑,一定要笑才行。
  啊,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我卻辦不到。我真是個奇怪的人,真是個怪胎。
  因為無法跟大家有相同的感受,我的體內有一股像是胃都要絞起來似的羞恥感與恐懼感油然而生。如果讓大家知道這種事,大家一定會對我投注冷冷的眼光吧?
  覺得自己就像白羊群中那只最不協調的黑羊。
  無法跟同伴一起感到喜悅、一起感受悲傷、吃相同的食物,同伴們內心的感動——愛情、溫柔、體貼等等情意都無法理解的悲傷黑羊能做的事,
        就是對著身上的黑色毛皮撒上白粉,假裝自己也是一隻白羊。
  如果同伴們知道我是只道地的黑羊,會不會用羊角刺我?用羊蹄踩我?希望這件事不會曝光,千萬別曝光。
  每當雨滴打下來,每當風吹過來,撒在身上的白粉是不是會脫落?會不會有人大叫說「原來它是只黑羊?」我好恐懼,內心無法獲得片刻的安寧。
        但是除了這樣做,我實在想不出別的方法。
  在雙親、老師和同學面前,我拼命裝出很有禮貌的樣子,拼命地耍寶,只為了博取大家的歡心。啊啊,真希望永遠不會有人發現我是個不懂人心的妖怪。
        希望可以偽裝成愚蠢笨拙的人,讓大家笑著、同情著、原諒著,就這樣繼續活下去。

  所以,現在的我依舊戴著面具、繼續扮演小丑這個角色。

*          *            *

  「哇,真的下大雨了。」
  現在是放學時間,我走在昏暗的走廊。
  明明還不是很晚,窗外的天空卻是暗的,天空烏雲密佈。射向地面的尖銳雨箭,發出冷冷的聲響。
  空氣是潮濕的,也有股寒意。
  「不是說降雨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嗎?」
  希望文藝社櫃子裏的傘還在。
  上星期下雨時,我打開櫃子,本來應該擺在裏面的傘竟然不見了。
  「啊,對不起,上星期下雨那一天,我借了你的傘,可是忘記再擺回去了。」
  遠子學姐若無其事地說著。
  然後我們兩個只好淋雨回家。
  「借了傘請記得放回去啦!」
  「好啦!可是,在雨中這樣跑著,不是很有青春的感覺嗎?」
  (學姐那個人,老是把別人的東西當成自己的東西,自己的東西還是她自己的……)
  難道她是胖虎嗎?這也就是我會加入文藝社的原因吧?
  (唔……這真是個無解的謎題。)
  今天我是值日生。做好導師吩咐的事情後,才發現時間已經很晚了。遠子學姐現在一定敲著椅子,不停地說「肚子好餓」吧?
        社團教室裏有很多舊書,但是保存狀態不是很好。
  「這些過期的書,可是會吃壞肚子的。」
  遠子學姐這樣說過。
  「不過呢,如果是妥善保存的舊書,它的味道一定就跟熟成的法國松露或葡萄酒般一樣美味吧?啊,光是想像就要流口水了。
         還有,在文學紀念館展示的夏目漱石、森鷗外、武者小路的親筆手稿!我想世上再也找不到像那樣美味的東西了!就算會吃壞肚子也無所謂,不知道能不能嘗一口看看呢!」
  說那段話時,學姐的表情很嚴肅。我忍不住擔心起,哪天遠子學姐說不定真的會潛入文學紀念館裏偷東西。
  「啊,糟了,古典文學課本忘記帶回家了。」
  教古典文學的三枝老師很嚴格。明天有課,得先在家裏預習。
  沒辦法,只好折回教室。
  可能是因為下雨的關係吧?走廊上沒半個人影,非常安靜。
  當我正要推開門的時候,聽到教室裏面有聲音。好像是女同學們還留在裏面聊天吧!
  因為教室裏都是女生,我還在猶豫是否該走進去的時候,就剛好聽到她們談話的內容。
  「什麼?繪裏也喜歡芥川?真的嗎?」
  「哇,小森不是也喜歡芥川嗎?那你們是情敵了。」
  「等一下。我也喜歡芥川,我覺得他人很好。」
  「天啊!連美紀也是?那就有三個人囉?」
  她們好像在聊喜歡的男生。
  這位芥川並不是大文豪芥川龍之介,而是我們班上一位長得最高、沉默寡言的同學。他看起來很斯文,一副聰明樣,光看外形就知道他很有女人緣。
  不過,這下問題大了。照這個氣氛看來,我越來越難走進去了。
  「太好了,我喜歡的是廣崎。我沒有情敵。」
  「什麼?鈴乃你喜歡廣崎?」
  「嘿嘿嘿,我對那種小弟弟最無法招架了。其實下週六,我們兩人約好要去看海豚表演。」
  「耶!」
  「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才剛換班一個月。你的動作未免太快了吧!」
  「我跟芥川的關係頂多只是說『早安』、『再見』而已。真可惡,鈴乃!下次大減價時,你要請我吃霜淇淋!」
  「我也要!我也要!不是單球,要請雙球的唷!」
  「哇,我得買約會時要穿的衣服,這個月很窮,只准點五十圓的霜淇淋。」
  耳邊傳來女同學們的笑聲,她們好像聊得很起勁。
  算了……先去社團,待會再過來拿書好了。
  「接下來輪到七瀨了。」
  「沒錯,大家都坦白了,你也要對我們坦白。」
  七瀨?難道是琴吹同學?琴吹同學現在也在教室裏。
  「莫非七瀨喜歡芥川?」
  「哇,拜託千萬不要。七瀨是個大美人,我絕對無法贏你的。」
  「我啊……」
   從門的那一端,傳來琴吹同學的聲音。
   雖然知道偷聽人家說話是不好的行為,但是我很想知道那個又毒舌又驕傲的琴吹同學到底喜歡誰。我不禁屏住氣息,仔細凝聽。
  「我沒有喜歡的人。可是,卻有個討厭的人……」
  「什麼?是誰?」
  「井上心葉。」
   琴吹同學口齒清晰地說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無法思考。接著感覺整個頭在發熱。
  「為什麼?井上同學人很好,不是那種會讓人討厭的人啊!」
  「沒錯,你不覺得他就像空氣一樣人畜無害嗎?」
  「雖然個性呆板,不是很出色,不過,如果仔細瞧的話,長得還滿可愛的。」
  「沒錯,說話語氣很溫柔,總面帶微笑。」
   突然,琴吹同學以嚴厲的口吻說:「就是那樣才讓我覺得噁心。老是露出那種虛偽的笑容。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麼,看了就討厭。」
  我的臉頰到耳朵都在發熱,聯手也發抖,喉嚨也開始痛起來。
  為什麼要那樣說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是在眾人面前,需要用如此輕蔑的語氣說我嗎?
  雖然我很想逃離現場,但是因為自尊心作祟,我伸手推開教室的門。當我走進去時,女同學全都回頭看著我。
  我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的樣子,眼睛瞪得很大。
  「啊?你們還沒回家啊?對不起,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女同學的雙眸露出慌亂的視線。我快步走向自己的書桌,取出古典文學課本,放進書包裏。
  「我忘了帶課本回家。明天還有古典文學課呢!」
  琴吹同學滿臉通紅地蹬著我。我故意看著她,拼命地擠出笑容。
  「我走了,大家再見。」
  女同學趕緊對我說:「再、再見!」
  只有琴吹同學一個人鼓著腮幫子,緊閉著嘴,一直瞪著我。

  (我覺得好不甘心,好丟臉。)
  在潮濕昏暗的走廊上,我懷抱著淒慘的心情往前走。
  (老是露出那種虛偽的笑容滿面?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麼,看了就討厭?)
   比起那種我行我素,老喜歡跟人吵嘴,為了表達自己的想法而老是破壞氣氛的人,靜靜笑著配合他人還比較好吧!
   有些時候也只能這樣做吧。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說這樣的我很噁心?
  (我並不是天生喜歡那樣傻笑啊!)
   有個灼熱的物體從喉嚨竄升,讓我忍不住大叫。
  (我以前不是那樣的,以前的我……)

   ——心葉真的笑得很開心呢!
   ——而且,心情不好的時候,生氣的時候,焦躁不安的時候,也會馬上表現出來,你還真容易看穿呢!就像小狗般單純可愛。
   太過分了,我才不是小狗咧!當我這樣反駁時,她就發出鈴鐺般悅耳的聲音,掩嘴而笑。

   ——你看你,又鼓起腮幫子了。你真的是很容易看透。不過,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只要有心葉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安心。

  (我念國中的時候,可是有喜歡的女生呢!我也跟大家一樣談過戀愛啊!)
   只要聽到她的聲音,就會心跳加速。她對我說的每句話,全是上天賜給我的珍寶。我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中,每晚睡覺前,就會一直取出來凝望。
   只要這樣,就覺得每天都很幸福,臉上經常掛著笑容。
   可是,我的戀情就跟《大亨小傳》的蓋茨比一樣,最後落個悲慘的結局,然後我開始變得會說謊。

*           *          *

   我很努力地把『人類』這個角色扮演得很好。
   周遭的人都說我開朗樂觀、和藹可親。
   別人貶抑我或嘲笑我,我都不在乎,反而感到安心。但是如果有人說我和藹可親,我的胃就會開始抽痛,感覺很不舒服。
   渴望別人認為我是好人時,我就會耍寶惹大家笑,或是假裝喜歡小狗,其實當時我羞愧得像是臉頰有火在燒。
   為什麼會這麼說?因為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在偽裝。因為我並非如人們所說,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這一切都是我使出的詐術罷了。
   所以每次有人說我和藹可親時,我就有股衝動想要大叫,甚至想要拿刀切腹自殺。
   狗並不曉得我的內心是如此糾葛、複雜,只要我摸摸它的頭,它就會拼命搖尾巴高興地靠過來。它一定以為我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類吧?
   告訴過我她喜歡我的那個女孩子,也像狗一樣單純。
   她是個天真無邪,個性開朗的女孩,總是開心地笑,就像個孩子。
   如果我也能像她那樣,該有多好。
   可是,我也憎恨著那樣溫馴單純的她。
 
*           *             *
 
   遠子學姐將穿著短襪的雙腳跨在椅子上,聽著外面的雨聲,雙手翻閱書本閱讀。
   今天她的餐點就是有著豪華厚皮封面的《伊利亞特》。這是偉大的盲眼詩人荷馬描述特洛伊木馬屠城戰役的敍事詩。
   像貓尾巴般的黑亮麻花辮由肩部垂到腰部,纖長整齊的睫毛淡影落在瞳孔上。瘦削的食指撥弄著嘴唇,這是遠子學姐看書時會出現的怪癖。
         有時她還會將指尖放進嘴裏含著。
   雨水打濕了滿是灰塵污垢的窗戶玻璃。今天看不到夕陽的光輝。
   我停下正在寫文章的手,對學姐問道:
  「遠子學姐,你有喜歡的人嗎?」
     「什麼?你說什麼?」
   當學姐專心看書時,往往都聽不到四周的聲音。
  「嗯,你的點心寫好了嗎?」
   突然學姐的臉上露出一抹光輝。只有這件事,才會讓專心看書的學姐分神,這就是遠子學姐的物質。
  「我是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當然有。嗯,像是葛裏克、狄更斯、德曼、史坦達爾、查赫夫、莎士比亞、歐克特、蒙哥馬利、法頌、林德葛連、馬克拉可蘭、卡蘭德、喬丹、
          井原西鶴、夏目漱石、森鷗外、宮澤賢治、木村裕一先生都是我喜歡的人,還有還有……」
    看學姐說著說著又快流口水的樣子,我趕緊打斷她的話。
   「我不是說你喜歡的食物。還有,卡蘭德、喬丹是誰啊?籃球選手嗎?」
   「討厭,你不曉得芭芭拉卡蘭德、佩妮喬丹嗎?她們都是知名的浪漫文學作家。卡蘭德的《愛火燎原》這本書你一定要看,
          內容是位元美國石油大王的女兒隱藏自己的身份,跟一位多金帥哥墜入情網的故事。喬丹的《SILVER》也是曾經被改編成漫畫的名著,這本書我也大力推薦。
          一位名叫潔拉蒂的純真少女,遭所愛的人背叛,大受打擊,一夜之間黑髮變成銀髮。所以,她決定向那個男人復仇。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找英俊的家庭教師幫她上愛情課,那是充滿濃濃愛意的課程。這位家庭教師真的很性感,完美到無可挑剔。」
  糟了,離主題越來越遠了。
  「我知道,你不用再說了。我不是問你那個……遠子學姐,你談過戀愛嗎?」
  「什麼?」
  遠子學姐歪著脖子,一臉茫然。
  「鯉魚?」(注:日文的「戀」發音和「鯉」一樣,都是KOI。)
  「不是吃的鯉魚。是LOVE的戀愛。L、O、V、E。」
  「如果你是問我談戀愛,我隨時都在談戀愛。」
  「我不是問你跟哪些食物談戀愛,我是問你曾經跟人談過戀愛嗎?」
  不曉得為什麼,覺得好累。就算心情再不好,會想要跟這個人討論愛情話題的我還真是個大笨蛋。
  當我問完,遠子學姐突然注視遠方,靜靜地微笑著。
  這是怎麼回事?現場氣氛就像正在播放冷硬派電影主題曲,非常沉重嚴肅。莫非遠子學姐曾有過痛苦的戀愛經驗?
  「我啊……我是戀愛大凶星。」
  「什麼?那是什麼意思?」
  雖然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還是被嚇到了,忍不住提高嗓門說話。
  遠子學姐望著被雨水沖濕的窗戶,露出虛無飄渺的眼神,以哀傷的語調娓娓道來。
  「今年年初,我去找新宿之母占卜戀愛運。結果她說,我一出生就是戀愛大凶的命,就算談戀愛,百分百會破局。所以她叫我別去想愛情的事,將心思擺在學業與興趣方面。」
  「你說的新宿之母,難道是在伊勢丹百貨公司角落擺攤,經常有很多人排隊等算命的那位占卜師嗎?你也去排隊啦?」
  「是啊,而且那天還下雪,街道上白茫茫一片,冷死了。」
  「你為什麼刻意挑下雪天去排隊?」
  「我以為若是下雪天,應該不會有人去排隊。不過也幸好是下雪天,我只等半小時就輪到了。」
  我又開始頭痛了。
  「你那麼想讓新宿之母幫你算命嗎?」
  「因為我是女孩子嘛!當然很在意戀愛運了。結果竟然是戀愛大凶星……運勢超爛。不過,老師說七年後厄運就會結束,就可以邂逅真命天子。」
  總是一臉冷漠表情的遠子學姐,很難得地變得很開朗,還探出身子對我說:
  「老師預言說,七年後的夏天,在嘴裏銜著鮭魚的熊面前,我會跟一位圍著白色圍巾的男子附入情網,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她說我的愛情線很短,一生只有這次機會,鼓勵我要好好把握。不過我還是覺得遺憾,畢竟要等七年才能談戀愛。」
  「為什麼那個男人會在夏天圍圍巾?還有,如果你們站在熊的面前談戀愛,搞不好會被熊吃了。」
  遠子學姐聽我這麼說,又氣得鼓起腮幫子。
  「心葉真是沒有夢想。」
  「是遠子學姐太會作夢了吧!」
  「所以我是文學少女啊!」
  「請不要拿這個當所有事情的藉口。好了,不聊了。打斷你看書的時間,對不起。」
  遠子學姐的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
  「不對哦……心葉,你是不是有事?」
  「沒事……」
  「難道你有喜歡的人了……?」
  我趕緊將臉移開。
  雨水打在窗戶玻璃上,發出啪噠的聲音。
  「我沒有喜歡的人,什麼都沒有。這樣最好了……」
  不會發生任何事。
  不會喜歡任何人。
  沒有痛苦、悲傷與絕望,只是平凡安穩地活下去。
  每天我都是這樣祈禱著。
  我想,我一定一輩子都不會談戀愛了。
  「……」
  遠子學姐不發一語,只是默默看著我。
  一年前,遠子學姐硬要拉我進文藝社時,也曾經流露出這樣的悲傷表情。我一邊想著那樣的遠子學姐竟然也會有這種表情,內心充滿了又羞愧又抱歉的感覺。
  「對不起,今天我想先回家。」
  我受不了這樣的沉默氣氛,於是將寫好的文章擺在桌上,站了起來。
  打開生銹的櫃子,應該擺在裏面的傘,果然不見蹤影。
  「給你!」
  遠子學姐笑著,遞給我一把淺紫色的摺傘。
  「你的傘被我借走了。今天你就撐這把傘吧!」
  「為什麼呢?遠子學姐。」
  「沒什麼,我只是想拿長傘。」
  「……是這樣嗎?那麼,我就借用你這把傘了。」
  「嗯,明天見,Bye Bye!」
  學姐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對我揮手說再見。

  走下樓梯,撐開雨傘,啪地一聲,一朵紫霞花就在灰濛濛的雨中盛開。
  紫色是遠子學姐喜歡的顏色。我常看她隨身攜帶像這種淺紫色的手帕或自動鉛筆。
  「雨……好像不會停。」
  我撐著傘,一邊站在原地不動。
  一定是只有一把傘吧!
  我知道遠子學姐是在對我說謊。
  升上高中後,面對班上同學時,我總是戴著面具,刻意與他們保持距離,就算對他們笑,也不是真的在笑。當琴吹同學指出我這個痛處時,儘管覺得很可悲,但是面對遠子學姐的時候,我卻總能表現出真正的我來。
  每次看到遠子學姐一臉困惑或悲傷的表情,心裏就會想,就算是偽裝也好,應該要對她露出笑容滿面。可是在她面前,我就是無法順利地轉換語氣和表情,真是太差勁了。
  該怎麼辦才好?該如何才能提升自己的說謊本領?
  說謊本領提升後,就不會再讓彼此受傷了吧?
  我望著滴下來的冰冷雨水,心想遠子學姐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回家?
  校舍的另一個有位穿著制服的女生走出來。
  (是竹田同學。)
  她也看到我了,停下了腳步。
  她吸了一口氣,眼睛瞪得很大。
  然後以沙啞的聲音叫著:「愁二學長……」
  發生了什麼事?
  接下來,竹田同學蹲下身子,哭了。
  「怎麼了,竹田同學?」
  竹田同學沒有回答,而是將她濕答答的身體和臉貼在我身上,將她的手繞過我的背後嗚咽地哭泣著。她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雙眼緊閉,淚水不斷流下。
  我手上拿著傘和書包,沒辦法抱她。而且,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根本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愁二學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正當我準備問她時。
  「小千!」
  一位年紀與我相仿的少年在叫她。
  趴在我胸前的竹田同學身體突然震了一下。
  「小千?」
  聲音是從竹田同學剛剛走過來的方向傳來的,聲音越來越近。那聲音聽起來充滿困惑。突然竹田同學抓著我的手。
  「竹、竹田同學……等一下。」
  竹田同學緊咬著牙,一臉驚嚇的表情,抓著我的手往前走。
  「竹田同學,『小千』是不是在叫你?那個人是不是在找你?」
  「不行,不能讓他找到。」
  竹田同學語帶膽怯地說,就這樣把我抓進校舍裏。
  進去校舍那一刻,我看到一位撐著深藍色雨傘的男孩四處張望地朝我們走來。可是因為時間太短了,我看不到他的臉,無法確認他的身份。
  當我們走到中庭走廊時,竹田同學總算放開我的手,然後又蹲下去,雙肩顫抖著,又哭了出來。

*         *         *

  我對那個女孩說,可以交往看看。
  那個女孩就像小狗般,露出純真的笑容。
  那個女孩對我是百分百信賴,將她自己交給了我。
  她是只單純無邪、心地善良、個性開朗,深受神喜愛的白羊。
  像這樣的女孩,讓我嫉妒又討厭,同時也對她的純真產生無法抑止的憧憬感覺。
  或者、也許,這樣的女孩,可以讓我有所改變。
  人們常說,戀愛會讓人改變。
  或許這個女孩可以拯救我。
  也許從此以後,我可以不再當個沒有愛情、沒有同情心的妖怪,而是真正的人類。
  啊,我真的好希望能變成那樣。
  胸口有股像是快燒焦的熱氣竄升,我如此熱烈地祈求著。
  就喜歡那個女孩吧!
  就算剛開始是假的,但總有一天會變成真的。
  啊,求求你、求求你,就讓那道純真無垢的光芒解救我吧!

  可是,當那個女孩知道我曾殺人,她還會愛我嗎?她還會覺得我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嗎?

  我是,妖怪。

  那一天,軟綿綿的肉被壓碎了,散發出酸酸甜甜味道的紅色鮮血就在黑色柏油路面上擴散開來,我抱持著一顆空洞的心,眺望著眼前的景象。
  我,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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