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
他回國後知道這件事,不禁愕然。
怎麼了?她為什麼不在了?
他對她的復仇之心日益增加,就是為了把背叛他的她拖進地獄作為懲罰,他才會回到這裡。
但是,她死了?等同他半個靈魂的她竟然死了?
他的世界粉碎了,魂魄墜入洶湧的海洋,墜入無邊的黑暗波濤中。
他握起拳頭,幾度自殘地捶打牆壁,像野獸一樣地痛哭了。

             

「呃……那個……我是怕你誤會才特別提一下,我可不是因為害怕幽靈所以腳軟站不起來唷!只是因為我腰痛老毛病又犯了。」
在遇到幽靈事件的一個小時後的中庭……
我們緊貼著身體,走向深夜的住宅區。並不是像情侶那樣甜蜜地送對方回家,而是因為遠子學姐已經嚇得腳軟,沒辦法自行走路,我才不得已陪她一起走。
「這真的是腰痛,絕對不是因為幽靈唷!只是我從小就有的腰痛宿疾突然發作而已喔!」她緊緊攀住我的手臂,腳步踉蹌地走著,一邊面紅耳赤地不停說著。
更令人無言的是,遠子學姐在這種狀態下還敢說出「我們偷偷跟著幽靈去看看吧」,硬是勉強站了起來,結果跌了好大一跤,一臉撞在草地上,所以她的鼻頭到現在還是紅的。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有這種病呢!」
我左肩掛著自己的書包,左手提著遠子學姐的書包,右肩和右手還要支撐著遠子學姐,所以光是吐槽也氣喘吁吁。遠子學姐低著頭,似乎也稍作反省了。「對不起,我真是個沒用的學姐。」
我是不是對她太冷漠了……不,如果太寵她,她一定會得意忘形。
「如果你有這種自覺,以後就別再做出這種魯莽的行為了。就算是洗衣板,再怎麼說也還是個女孩子……痛!」遠子學姐表情迥變,突然用力捏了我的臉。
「太過分了,這可是性騷擾唷!你對學姐太不尊敬了。」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著我的臉頰拉扯。
「好痛好痛……遠子學姐才過分,老是這樣麻煩學弟。」
「我可以自己走了,送到這裡就好。」
「你明明就還走不穩。」
「不用擔心,走過那個轉角後再一、兩分鐘就到了。」
正當她鼓著臉頰,把臉轉開的時候。

「太過分了!」

近處突然傳來女孩的尖叫。
「我到底算是流的什麼人?」
「就是嘛,我跟這個女人你到底要選哪一個,明確地給個回答吧!」
「喂,你是什麼意思啊,不要忽略我的存在!」
轉角附近,好像有人在爭吵。我跟遠子學姐一起偷看,就發現路燈下有三個女孩圍著一個男孩吵鬧不休。
女孩們都很激動,互相叫罵著「要跟流交往的人是我!」、「你少來攪局我!」、「你自己才是呢!」之類的話。看來似乎是那個男孩腳踏三條船吧!但是身為元兇的他卻毫無制止女孩們爭吵的意思,只是悠閒地站在一邊,面露笑容地袖手旁觀。他長得又高又壯,好像對運動很拿手,髮型和服裝樣式也很隨性,渾身上下散發著很受女生歡迎的氣質。他是個大學生嗎?
「我說啊,你們能不能換個地方?在我家旁邊吵架會讓我很傷腦筋的。」
男孩正在這麼說的時候……
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背後突然僵硬起來。我轉頭朝旁邊一看,發現遠子學姐不知為何咬牙切齒,全身散發出殺氣。
咦?咦?遠子學姐幹嘛這麼生氣啊?
遠子學姐莫名其妙地發起脾氣,然後就從我手上搶走她的書包,氣沖沖地走了過去。
她的腰沒事了嗎?腳也能走了嗎?那些小事都已經在她的盛怒之下煙消雲散,遠子學姐眼中燃燒著怒火,筆直地朝那些爭執中的女孩們走去。
然後她突然舉起書包大喊:「喂!流人!」
「哇,遠子姐!」男孩嚇得睜大眼睛眼睛,遠子學姐對準他的頭砸下!
啪的一聲,書包狠狠地打在男孩臉上,圍在旁邊的女孩們都嚇呆了,我也愕然地呆立原地。
「你這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已經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我們家附近鬧啊!被鄰居看到就太丟臉了。結果你竟然還三劈!你就那麼喜歡拈花惹草嗎?你到底有沒有誠意啊?」她一邊罵著,一邊用雙手不斷捶打跌坐在地上的男孩的頭。
那些女孩都被遠子學姐的舉動嚇得愣住了。我急忙跑過去,拉住遠子學姐安撫她。「請快點住手,雖然我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使用暴力是不好的。總之你就先冷靜下來吧,不然又會腰痛喔!」
「心葉你閉嘴!」遠子學姐揮開我的手,轉頭看著那些女孩凜然說道:「你們也是,與其在這裡為了一個三劈的男人吵架,不如去讀夏目漱石全集還比較有意義。首先就從短篇集的《夢十夜》開始吧!那種如夢似幻的優美故事,就像充分熟成的葡萄酒一樣美味。讓香氣和熱度順著喉嚨落在心裡,為那詩歌般的文章感動吧!你們一定會因為身為日本人而感到慶幸!這個讀完之後,再接著看他早期的三部作吧,還有更深刻的感動等在後頭呢!」
(註:夏目漱石的初期三部作,是《三四郎》、《之後的事》和《門》。)
遠子學姐煞有介事地跟那些發愣的女孩們說完後,就揪起男孩的耳朵。「好了,給我回去吧,流人。」
「痛痛痛,好痛耶,遠子姐!」
就這樣,遠子學姐揪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男孩,悠悠地走在月光照耀的街道上。
「剛……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不、不知道耶?初期三部作品是什麼?」
「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是流的什麼人啊!」
我茫然地站在那群繼續吵鬧的女孩們身旁。
那個男孩,是遠子學姐的什麼人啊?

隔天早上。
我在一樣的時間出門,在上學途中就看到電線桿後面露出了像貓尾巴一樣的辮子。
「……還真巧啊!」拿著文庫本的遠子學姐紅著臉、縮著脖子,神情尷尬地走了出來。「早安,心葉。」
看來她是刻意在這裡等我吧!她面紅耳赤地低下頭。
「昨天真是抱歉。心葉好心送我回家,可是我在氣頭上,就丟著心葉不管走掉了……真是對不起。」
遠子學姐好像真的很愧疚吧?看她躲在那本中島敦的《山月記》後面窺視我的表情,似乎很擔心我會生氣。看到遠子學姐專程跑來道歉,我確實感到比較舒服了,不過還是有些事讓我挺在意的。
「那個叫流人的是什麼人啊?看你們好像很親密的樣子?」
遠子學姐有點不情願地回答:「流人是我寄宿家庭的兒子,對我來說就像弟弟一樣。」
「寄宿?你的父母都待在妖怪國度嗎?」
才一說完,我就挨了她的打。
「討厭,不要說什麼妖怪啦!」
之後遠子學姐還是鼓著臉頰,繼續抱怨「說人家是妖怪,會傷害少女脆弱的心靈」、「為什麼你就是這麼不體貼」之類的話。她的雙親也是妖怪嗎?他們是跑到哪裡去做什麼了,才會把女兒丟在別人家裡?遠子學姐寄宿的家庭,到底知不知道她會吃書?雖然我超想問,不過看情況是開不了口了。
我放棄這個念頭,說著「要遲到了」,就先邁出步伐。
「啊,等一下啦!」遠子學姐也急忙追了上來。
「……結果昨天那些靈異現象到底是什麼情形啊?那個女生怪怪的。」
我們一起走在上學途中,我一問了這個問題,遠子學姐就雙手環抱,癟著嘴說:「她一定有什麼陰謀,所以我們絕對要阻止她。」
「什麼!你還想繼續調查下去啊?」
「當然。」她對著呆住的我斷然說道。「那就晚點見囉,心葉。」
遠子學姐在校舍入口處隨便揮揮手,就往三年級的鞋櫃走去。
她完全沒有反省嘛!
因為這件事,我從一大早就覺得全身虛脫。走進教室後,班上的芥川立刻對我說了句「早安」。
「喔,早啊,芥川。」我也跟他打了招呼。最近在教室裡,我跟芥川經常在一起。高大而沉默寡言的他,不只外表成熟,內心也很穩重,既不會說些多餘的話惹人煩心,也很少流露感情,精神就像筆直的大樹一樣安定,跟這樣的他相處起來讓人覺得很輕鬆。雖然不是特別親密的交情,不過對現在的我而言,還是保持適度的距離比較舒服。
「數學功課做完了嗎?要不要對一下答案?」
「喔,好啊!」我們就像這樣,各自攤開自己的筆記本,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此時芥川輕輕點了我的手腕,然後指指後面。
我一轉頭,就看到班上的琴吹同學正斜視瞪著我。
又來了。琴吹同學似乎對我有敵意,老是這樣瞪我。其實我也聽過她跟其他女同學說她討厭我,說我總是露出虛偽的笑容,心裡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讓人覺得很噁心。
但是,就算她看我不順眼,有必要說得這麼難聽嗎?難道我在不知不覺中得罪了琴吹同學嗎?
芥川用眼神示意著「看完了」,就很自然地離開了。
琴吹同學似乎很迷惘地踏了一步又縮回去,一邊還玩弄著塗了透明指甲油的指尖,不過她一發現我在看她,就紅著臉朝我走近。
「有什麼事嗎?琴吹同學。」被我一問,她就不愉快地噘起嘴唇。
「我又沒有要找你。」她用很不客氣的語氣回答。
琴吹同學有一頭染成茶色的美麗頭髮,纖細的腳,還有豐滿的胸部,所以大受班上男生的好評。就算她嘴上不饒人,男生們好像也都把這點解釋成「傲嬌」。不過我從來沒看過琴吹同學「嬌」的那一面。難道琴吹同學一旦站在喜歡的男生面前,就會露出嬌羞的笑容?唔……實在無法想像。
(註:傲嬌,御宅族之間的新詞彙。原文指乍看之下驕傲刻薄,內心卻嬌羞可愛的性格。)
「如果你沒事,我就要開始預習數學了。」
「裝什麼優等生,感覺真討厭。」
「……琴吹同學,你是專程來規勸我的嗎?」
「才、才不是!胡說什麼嘛,我何必特地跑來規勸你……我……我只是……」琴吹同學轉移了目光,態度變得柔和一點,欲言又止地說:「你今天是跟天野學姐一起上學吧?」
「啊?」
「少裝傻了,你們是一起來學校的吧?」她上身前傾,緊盯著我。
「我並沒有打算裝傻啊……你還真是清楚呢,琴吹同學。」
「只是碰巧看到罷了,我可不是一直在注意井上同學來了沒。只是看到你們兩個走在一起,很自然地想著你們是不是約好一起來上學……才不是故意在等你還是怎樣,你高興做什麼都跟我無關,只是因為天野學姐曾經幫了圖書委員不少忙,是我很尊敬的人。」
我有點嚇到了。
「咦!你是尊敬我們那位社長哪一點啊?」
遠子學姐有什麼地方值得學弟妹尊敬的嗎?
琴吹同學紅著臉回答:「她讀過很多書,而且圖書館什麼書放在哪裡她都知道,長得很漂亮卻一點都不傲嬌,又很親切。」
唔……
「你那種不認同的表情是什麼意思?難道我不能尊敬天野學姐嗎?」
「哈哈哈……也沒什麼不好的啦!」
不知道事實也是一種幸福吧!難得琴吹同學這麼尊敬她,還是不要破壞她的形象比較好。
琴吹同學絲毫不理會我的客套,氣鼓鼓地把頭轉向一旁。「總之,我只是看到天野學姐跟井上這種人一起上學,才有點在意罷了。」
「我們只是在路上巧遇,才一起上學的啦!」
其實才不是「巧遇」,不過若是詳細說明就麻煩了,所以我才會這樣矇混過去。
琴吹同學斜睨了我一眼。「喔……既然如此,那就算了。」然後她就轉身走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難道說,琴吹同學之所以會敵視我,就是因為看到我跟遠子學姐太親密,所以吃醋嗎?

午休時間,我正在吃媽媽親手做的便當,遠子學姐就突然出現了。
「喂,心葉。」她在教室後門呼喚我,面帶笑容地朝我招手。
「怎麼了?」
跟朋友坐在一起吃飯的琴吹同學,手上拿著吃到一半的菠蘿麵包,不悅地瞪著我看。我在她銳利視線的注目下走出教室,遠子學姐就神采飛揚地拉住我的手。「我找到昨天那個女孩了,心葉!」
「咦?」
「那個女孩不是幽靈。快來,快來,心葉!」
我在走廊上被她拉著跑。
「昨天那個女孩……是說那個叫九條夏夜乃的女孩嗎?你能不能先放開我啊,有夠丟臉的。」
「好好好。」遠子學姐嘻嘻笑著,鬆開了手。「對了,我是在午休去上廁所的時候看到她的,後來我就偷偷跟蹤她。」
「如果有人只聽見這句話,一定會以為你是變態。」
我們來到二年級的教室。聖條學園的學生很多,所以雖然一樣是二年級,這裡跟我的教室卻隔得很遠。
「你看,就是她。」
我跟遠子學姐一起在教室後門偷看。在午休時間擁擠吵雜的教室裡,有個半長髮的女生坐在最中間。其他女生都跟比較好的朋友並起桌子,很愉快地一邊聊天一邊吃飯,只有她沒有把便當放在桌上,也沒有在讀書或寫字。她低垂著臉,像是青白色玻璃製成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就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她的側臉和纖細得很不健康的手腳,都跟我們昨晚在中庭看到的女孩一模一樣。
「嘿,是她沒錯吧?」
「可是她的氣質跟昨天完全不同。昨天的她感覺比較盛氣凌人不是嗎?」
「或許是昨天玩了一晚,睡眠不足,所以才在發呆吧!」
「是這樣嗎?」
週遭都沒有人注意到她。那個女孩一臉空洞的表情站起來,從教室前門走出去了。
「她是不是發現我們了?」
「我不覺得啦!」
「我們跟過去看看吧,心葉。」
「等一下啦,遠子學姐!」
又來了,真是麻煩……我無可奈何地和遠子學姐一起跟上去。
那個女孩輕飄飄地經過走廊,然後踏上往下的樓梯。裙子底下的小腿,就像支撐著白色花朵的細莖一樣,彷彿用手輕輕一扭就會折斷了。
「她要去哪裡啊?」
「會不會是去福利社買麵包?」
「福利社是反方向吧!」
當她走到樓梯的一半,遠子學姐對她叫道「喂,等一下」的時候……正要走完剩下一半樓梯的她突然身體一傾,接著就倒下去了。
我們慌張地跑下樓梯,在她的身邊蹲下。她整個人蜷成一團,雙眼緊閉,全身都變得軟弱無力的樣子。她肌膚在近處看起來更加蒼白透明,從制服的領口中還能看見因為瘦弱而突出的鎖骨。
「喂,你怎麼了?振作一點啊!」不管遠子學姐怎麼拚命叫她,她還是沒有反應,就像斷了線的傀儡一樣橫臥不動。
「心葉,你抬那一邊,我們一起把她送到保健室去吧!小心點喔!」
「好。」
我和遠子學姐一起撐著她的兩臂,把她扶起來。拉起她手臂的時候,那種輕得幾乎沒有重量的感覺讓我大感意外,簡直就像保麗龍一樣輕。
昨晚我扶著遠子學姐回家時,就在想幸好學姐很瘦,扶起來沒那麼吃力,不過這個女孩根本已經不能形容為纖瘦或嬌弱了,而是好像體內少了什麼東西,肉體的存在感薄弱到讓人害怕。
我們把她扶進一樓的保健室裡,保健室老師就叫著「哎呀,又來了。」
「真是的,我已經跟她說過多少次要好好吃飯了,她還是這樣沒完沒了地節食。」老師一邊說著,一邊讓女孩躺在床上。
女孩睜開眼睛,老師就橫眉豎目地開始說教:「雨宮同學,這已經是你第四次因為貧血被送到保健室來了唷!我不是給過你菜單,指導你正常的飲食習慣嗎?可是你看你,手腳都變得越來越細。你的體重已經比平均值輕太多了,根本沒有必要再減一公克了。就算只是多吃一點點也好,不努力是不行的唷!」
被稱為雨宮同學的女孩從床上爬起來坐著,低頭默默不語。
「你明白了嗎,雨宮同學?」
「……是的,非常抱歉。」她那瑟縮著纖細肢體,小聲小說的模樣,看起來就像草食性的小動物一樣柔弱。
「我給你一些營養劑,你帶回去吃吧!」
老師走到隔壁房間去了。雨宮同學從床上爬下來,把孩童般的小腳套進了白色的室內鞋。然後,她轉頭面對我們,靜靜地鞠躬。「謝謝你們送我來保健室。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她那虛幻得好像隨時會消失的模樣,讓我不禁懷疑她跟昨天那個女孩真是同一個人嗎?遠子學姐好像也很困惑。
「那個,雨宮同學?我是三年級的天野遠子,這位是二年級的井上心葉。我們昨晚是不是在中庭見過面?」
她這樣一問,雨宮同學就一臉恍惚地回答:「沒有啊!」
「可是,我們昨天的確跟一位長得跟你很像的女生說過話……那個女孩說自己叫九條夏夜乃。」
雨宮同學聽了似乎為之一震。
「你想起來了嗎?」遠子學姐探出身體問道。
雨宮同學臉色發青,嘴唇顫抖,卻一直沒有開口回答。
老師拿著營養劑回來了。「這個給你,一定要乖乖地吃。還有,三餐也要正常一點。」
雨宮同學用骨瘦如柴的小手接過藥,就準備走出保健室。
「等一下,我們看見的那個女生真的不是你嗎?」
雨宮同學細瘦的肩膀還在顫抖,她低著頭小聲地說:「我想……那一定是我的幽靈吧。」
遠子學姐倒抽了一口氣,我也感覺室溫彷彿在瞬間降到了冰點。

——因為,我已經死了。

昨天夏夜乃說的這句話,仍在我的腦海深處迴盪著。
所以雨宮同學和夏夜乃其實是同一個人,而夏夜乃只是附在雨宮同學身上的幽靈嗎?丟進我們信箱的紙張裡也寫著「幽靈」一詞。另外,還有「憎恨」和「好痛苦」之類的詞……
那些謎樣的數字,也是附身在雨宮同學身上的幽靈寫的嗎?
雨宮同學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悲傷地咬著嘴唇,低垂著頭,就這樣走出保健室。

                   

他拿著鶴嘴鋤,往她長眠的墓穴挖下去。
藍色的閃電,在黑暗中照亮了他汗流浹背的身影,雨水像子彈一樣激烈地敲擊著他的皮膚。他的頭髮被狂風吹亂了,眼睛充滿血絲,瘋狂地大叫。
夏夜乃,夏夜乃,回來啊!
為了再見你一面,我一定會讓時光倒流!一定會讓死者再度復活!
墓地上插了無數的十字架。但是,他渴求的靈魂就只有一個。
雨水和汗水從他的髮梢和臉頰滴落,他睜著有如惡鬼附身的飢渴眼睛,持續挖掘著墳墓。
沒錯,還沒有結束。她背叛了她,踐踏了那個美麗生活的沙盤模型,把一切三十得體無完膚,殘酷地嘲笑了他的理想。但是,他卻無法復仇了。靈魂的一半被打擊得粉碎的絕望與憎恨,是多麼沉重的感覺,她也無法得知了。
我絕對不能容許你丟下我而死!
在他復仇完事之前,絕不能讓她安穩地長眠。
給我醒過來,夏夜乃!
你靈魂的另一半在墳墓上呼喚著你啊!打開棺材,從陰暗的地底爬出來吧!
你要獻上你的身體、聲音、頭髮、嘴唇、靈魂,還有其他的一切,作為對我的補償啊!

                   

「喔,是雨宮螢啊!」
放學後,特地跑來中庭探望我們(其實是故意來問「幽靈出現了嗎?」故意調侃遠子學姐)的麻貴學姐,聽遠子學姐說完從昨晚到今天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後,好像很開心地笑著說:「對了,對了,那一定是超自然現象,遠子。」
「什麼意思?」
還在埋伏的遠子學姐,眼中明顯露出「趕快滾吧」的神色,仰望著麻貴學姐。而我就在遠子學姐身邊,一面想著「下周就要舉行期末考了耶……」一面打開了物理課本。
「雨宮螢在國中的時候,是我美術社的學妹。因為她平常很溫和乖巧,所以很少有機會說上話,不過我倒是聽到她的傳聞。」
「又是傳聞?」遠子學姐皺起眉頭。
「你知道啊?聽說接近她的人,都會遭到詛咒喔!」
「詛……詛咒!」遠子學姐愣住了,我也猛然抬頭看著麻貴學姐。麻貴學姐以虐待狂的興趣偷偷觀察表情僵硬的遠子學姐,然後繼續說:「是啊,雨宮螢的身邊好像經常發生靈異現象。不少跟她有關的人,都遭到可怕的事,甚至有生命危險唷!所以你們兩位最好還是小心一點。不過,你們該不會已經受到詛咒了吧?」
遠子學姐把頭搖得跟波浪鼓動一樣,站了起來。
「不要開玩笑了!什麼幽靈跟詛咒,只有小學生才會害怕這種不科學的東西吧!我認為,雨宮同學一定知道九條夏夜乃的事。雖然我們在保健室問她的時候,她說那是幽靈,但是如果我因此卻步,可是會讓我們文藝社的畢業校友蒙羞的。沒錯,詛咒算什麼,我可是把民俗學的權威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讀得滾瓜爛熟的『文學少女』呢!」
麻貴學姐敷衍地一邊拍手一邊說著:「真了不起。」
我做出絕對不再奉陪的結論,闔上教科書,站起身來。
「你聽好了,心葉。今晚我們也要等在這裡,逮住九條夏夜乃,逼她說出她的陰謀……等一下,你要去哪啊?心葉?」
「去廁所。」
「那幹嘛帶著書著書包?」
「只是想要修個眉毛,補個腮紅罷了。」
遠子學姐看著我離去的背影,還不放棄地喊著:「騙人,心葉才沒有化妝吧?喂,你在笑什麼啊,麻貴!才、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才沒有被拋下呢!心葉,要記得回來唷!我們約好了唷!喂,你有沒有聽見啊?心葉!心葉!」
我當然一點都不想再回到中庭。
如果說我完全不在意九條夏夜乃和雨宮螢,那是騙人的。昨晚在中庭發生的事,給了我難以忘懷的極大衝擊,雨宮螢那句話也像是別有含義,而我也跟一般人一樣有好奇心。
但是,如果要被捲入更麻煩的事那就免了,再怎麼說期末考已經迫在眉睫,考試前本來就該停止社團活動。遠子學姐可能再過不久也會放棄,然後乖乖回家吧!
當我正在校園裡漫步時,「啊!找到了找到了,井上同學!」一年級曾跟我同班的女生,跟其他幾個女生一起高興地朝我跑過來。
咦?怎麼了?
「我告訴你唷,井上同學,有個很帥的男生在等你呢!快點快點!」那群大呼小叫的女生包圍著我,莫名其妙地把我拖走。我們在命中途中還跟琴吹同學擦身而過,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離去。
一到校門口,我就看到昨晚被遠子學姐打得跌在地上的男生。
「你好,昨晚真不好意思。」
「你是遠子學姐的……」
「我叫櫻井流人,請多指教,心葉學長。」
他彎下高大的身體跟我打招呼,還滿面笑容地對那些女生說:「謝謝你們幫我找來心葉學長。」
圍在旁邊的女生也俏皮地對他眨眼,說:「那就再見啦!」
「總之,我們先換個比較方便說話的地方吧?」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我走開。
我聽著女生們遺憾的歎息聲從後方傳來,一面慌張地問道:「等、等一下……你……」
「叫我流人就好,因為心葉學長的年紀比較大。」
「我的年紀比較大?」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他昨天穿的是便服,但現在是穿著制服。從校徽可以看出他是就讀附近的男校。既然他的年紀比我小,也就是說……
「你是高一的學生嗎?」
「是啊,今年春天才剛入學。」
有這種體格的人,竟然在不久前還是個國中生!而且,才剛升上高一就有辦法腳踏三條船,還在大馬路上吵吵鬧鬧的,這傢伙是怎麼回事啊?
「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還有,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遠子學姐在家裡都會聊你的事啊!說今天心葉學長又幫她寫了怎樣的文章,有些很甜、有些很辣、有些很苦、有些很酸之類的。」
原來她常常在家裡提起我,想想還睦滿害羞,不過另一件事更是讓我驚愕得停止呼吸。
「你知道遠子學姐會吃故事的事嗎?」
他凝視著我,稍微揚起了嘴角。「那個啊,我知道啊!畢竟我們住在一起嘛!每天早餐時間,她都會拿著《古利和古拉》或是《歡樂村的六個孩子》,一邊大發議論,一邊笑容滿面地吃下去。」
(註:《古利和古拉》(Guri and Gura),童話繪本,作者為中川李枝子。《歡樂村的六個孩子》(Alla Vi Barn I Bullerbyn),作者為阿林格倫(Astrid Lindgren)。)
聽到他這麼說,我的胸口突然冒出一種不明所以的不悅感受。就算除了我之外還有人知道遠子學姐的秘密,就算這個傢伙比我還要瞭解遠子學姐,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吧!但是,為什麼我會有胃絞痛的感覺?
我輕輕抽走被他拉住的手。
「你也會吃書嗎?」
「這個嘛,你說呢?」
他那極富男子氣概的嘴角稍微往上揚。被那像肉食性動物般的銳利眼神正面盯著,我的身心好像都要顫抖起來了。他的氣質有點類似麻貴學姐。
「那麼,等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飯?這麼一來,也可以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遠子學姐的同類吧?」

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一間裝潢得像西部片裡的酒吧一樣的簡餐店。桌椅全都是焦褐色的木頭做的,牆上還掛著射飛鏢的靶子。
他點了夾有漢堡肉、培根、萵苣、蘑菇和雙層起司,幾乎有十五公分厚的大漢堡,還有堆積如山的羅勒風味炸薯條,另外還叫了大杯可樂。
「請用吧,流。」
「謝啦,晴美小姐。」
他好像認識女士們端來漢堡的小姐,撒嬌地跟人家道謝後,就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
他張大了沾上鮮紅番茄醬的嘴巴,津津有味地吃喝著,還不斷把像拇指一樣粗的炸薯條送進嘴裡。
我把自己點的法國吐司和花茶丟在桌上不管,只顧著睜大眼睛看他吃東西的模樣。
遠子學姐並不是不能吃一般人吃的食物,光是放進嘴裡吞下去也沒問題。但是她也說過,她在吃那些食物的時候,就像我們一般人吃紙一樣,毫無味道可言。
嚴格說來,遠子學姐對於「甜」和「辣」的概念,跟我們認知的那種意義不太相同,因為遠子學姐並不理解蛋糕或蘋果派的味道。她也曾經很開心地說,她只是把自己從書中品嚐出來的味道,用想像的方式替換成一般食物罷了。

——啊,加上鮮奶油的溫熱蘋果派就是那種味道吧!
所以雖然他以無比美味的模樣吃著漢堡,也不能因此就斷定他是人類。誰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戲?
不過……
「你不吃嗎?趁熱吃比較好吃唷!」
「……我好像有種上當的感覺。」
他應該是跟我們一樣,會吃麵包會喝水的普通人類吧!所以我根本是受到他的挑撥,才會跟他一起來吃飯的。
「可別怪我,我只是問你要不要一起吃飯。」
他果然很像麻貴學姐,尤其是笑裡藏刀這一面。
真是的,好不容易從遠子學姐那裡逃出來,結果又落入她寄宿家庭的兒子手裡。唉,我有預感又要捲入什麼麻煩事了。
我把叉子刺進切成四等份的法國吐司,一邊沒好氣的問:「所以呢?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跟遠子學姐有關嗎?」
「不,跟遠子學姐沒有關係啦……我還要拜託你,這件事絕對不可以告訴遠子學姐唷!」
他以拇指擦去路邊沾到的番茄醬,然後直接舔掉。
「我喜歡的女生跟心葉學長讀同一間學校,可不可以請你幫我的忙?」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好不容易把礙事者給趕走,都已經快得到她了,但是為什麼?
一切都照著他的計劃進行。他為了修復已經毀壞的沙盤模型,寧願不擇手段,不惜讓手沾染鮮血,甚至是褻瀆神明。
這個世上本來就沒有神明吧!最常待在他身邊嗤笑的是惡魔,這也是他最值得信賴的夥伴。
沒錯,他從來不曾出錯。但是,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卻要眼睜睜看著一切消失破滅。
沒有時間了……
非得再次讓時光倒流不可……
要讓時光倒流到他跟她相遇那一天。
如果願望可以成真,就算要把靈魂賣給惡魔都無所謂。
沒有時間了……
腦袋昏沉沉的,梗塞的聲音從喉嚨漏出來。胃痛得好像絞起來,也好想吐。
又要被奪走了嗎?又要被背叛了嗎?又要嘲笑他的願望,又要從他用身邊逃走了嗎?
不可原諒!
他把手朝她那夢幻般飄搖不定的小巧臉龐,像是要捏碎番茄一樣用力揉捏。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

               

隔天,第一堂課結束後,遠子學姐一臉不高興地跑到我的教室來。
「你昨天為什麼先回去了,心葉?我可是一~~~~直在中庭等你呢!我一邊看著從圖書館借來的雷蒙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一邊等你,直到整本書都看完了唷!」
(註:《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作者為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
「嗯……可以在中庭悠閒地看書真是太好了。」我面帶微笑地說完,遠子學姐突然呯的一聲敲了我的桌子,直瞪著我看。
哇,班上同學全都在看我了啦!琴吹同學也瞪著我。
「還不只是這樣喔!從你昨天跑掉到今天為止,你知道我經歷了多麼恐怖的體驗嗎?」
「不、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遠子學姐被我這麼一問,竟突然變成泫然欲泣的表情,顫抖著嘴唇說:「因、因為心葉一直不回來,我就跑去社團活動室看了一下,結果竟然看到桌上放了一束黑色的百合花!」
「是你的崇拜者送來的生日禮物嗎?」
「我的生日還早得很呢!而且你聽見黑百合都沒想到任何事嗎,心葉?」
「要想到什麼?」
「黑百合的花語就是『詛咒』啊!」
「也就是說你受到詛咒了?」
遠子學姐立刻用雙手摀住耳朵,拚命搖頭,她長長的辮子也跟著不斷跳動。
「討厭,不要這樣說,我絕對不承認!可是,可是……」她又用可憐兮兮的眼神望著我。「我怕隨便丟掉會受到更嚴重的詛咒,就想去化學教室借個燒杯當花瓶,沒想到又聽見女孩的哭聲。可是當我打開門後,卻看不到任何人在外面。我想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聽吧,把門關起來後,又聽見外面傳來啜泣聲。後來我試著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輕輕地把門打開,外面還是半個人都沒有。因此我想這絕對是我自己的幻聽,就決定回家。可是在回家的路上……」
我聽得都屏息了。遠子學姐繼續蹙著八字眉說:「有三隻黑貓突然從我面前衝過去啦!」
聽完之後,我整個人倒在桌上。
「而且還有整群的烏鴉從我頭上飛過去。」
「……因為是黃昏啊,烏鴉也要回家吧!」
「今天早上我發現我的鞋櫃裡有這個東西。」遠子學姐拿著一個白色的信封。
「是情書嗎?」
「才不是。」她從裡面取出信紙,攤開給我看,原來是幸運信。一周內如果不把同樣內容的信件傳給五個人,就會遭遇不幸,就是諸如此類的東西吧!
「這可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幸運信呢!」
「我也是啊,從小學時代那陣流行風潮以來第一次看見。你看看寄信者的名字,心葉。」遠子學姐用顫抖的手指指著,上面寫著「幽靈敬上」。
這種東西與其說是詛咒,不如說是惡作劇……
「而且啊,今天早上信箱裡又出現奇怪的紙張了。對方已經火力全開了啦!」
遠子學姐讓我看看那些所謂「火力全開」的紙張。
「唔……」的確是火力全開了。帶有燒焦痕跡的紙張上,用自來水筆寫著「惡魔附身的豬群」、「我回來了」、「我要讓你吞下這把切肉刀」之類的可怕詞句。
「如果我們不先下手為強,惡魔附身的豬群就會來攻擊文藝社了,而且下次送來的說不定不是黑百合,而是扎上緞帶的刀子呢!文藝社現在已經面臨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心葉。」
「我覺得我們社團早就在生死關頭了啊……」畢竟只有兩個社員,簡直比同好會還不如。
遠子學姐凶狠地瞪著我。「認真思考一下吧,心葉。今天放學後,要立刻到社團活動室去,我們得針對這件事討論出一個對策來。就這樣約好了唷!」
宣告休息時間結束的鐘聲響起,遠子學姐不放心地再三叮嚀後,才慌慌張張地離去。
在我們談話時,琴吹同學從頭到尾都瞪著我,真叫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然對遠子學姐有些過意不去,但是我放學後已經有其他計劃了。
課堂中,我一邊望著窗外,一邊想起昨天流人所說的話。
他說:「我喜歡的女生跟心葉學長讀同一間學校。」
還說:「跟心葉學長一樣都是二年級,名叫雨宮螢的女孩。你認識她嗎?心葉學長?」
什麼認不認識——不就是我跟遠子學姐一起送去保健室的那個女生嗎?我不禁啞然。
接著流人又說出更令人吃驚的話:「其實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太合得來,好像沒辦法順利交往。」
「什麼!可是你不是有其他女朋友嗎?而且有三個吧?」
「喔,我跟她們也在交往啊!另外還有兩、三個……不,應該是四、五個人吧?因為更換的速度太快了,我也不太確定。」流人大言不慚地說完,就哈哈笑了起來,我忍不住賞他一個白眼。
「既然你有那麼多女朋友,如果其中一個沒辦法順利交往也沒什麼大不了吧?還是說,你真的很喜歡雨宮同學?」
「唔……正確地說,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將來可能會變得超級喜歡她吧!」
「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愣了一下,流人眼睛發亮地說:「因為她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很合我的胃口。」
「你喜歡危險的人嗎?」我越來越搞不懂了。
但是,就像一提到書本就會開始長篇大論的遠子學姐,流人也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我沒辦法跟普通的女生交往。但是如果是會因為獨佔欲強而殺了自己喜歡的男人,還會親吻他的人頭——就像王爾德在《莎樂美》裡描寫的那種書生,我卻會無法自拔的愛上她。還有會化為蛇身,追逐深受男人的清姬,以及為了跟喜歡的男人兩次相見,寧可縱火的蔬菜店阿七,我也好希望有人可以那樣深刻而執著地愛著我、恨著我。我或許是我有點受虐傾向吧!每當女孩用愛恨交加的目光凝視或是痛罵我,我幾乎都會興奮得發抖。因為,人類最強烈的感情就是憎恨吧?就算愛情會在時間的消磨下逐漸減少,但真正的憎恨可不是這麼簡單就能忘記的。而且經過的時間越久,恨意也越強大,不是嗎?所以包含了憎恨的愛情,也持續得比較久。因為還有愛,所以會憎恨,因為憎恨著,所以能一直愛下去。我是這樣認為的。」
(註:安珍清姬傳說,出自《今昔物語集》,清姬因為追求僧人安珍不成,憤而化身為大蛇將他絞死。阿七(八百屋阿七),她在火災避難時在寺廟認識了吉三郎,為了再見對方一面而蓄意縱火,因此被處死刑。)
這番完全不像高一男生會有的戀愛觀,讓我震驚到說不出話來。雖然我一邊聽一邊還在想,這傢伙問題真不小,但是當我聽到「人類最強烈的感情就是憎恨」時,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
我彷彿陷入一種錯覺,在我面前大發議論的流人似乎變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孩的身影,她銳利的目光朝我直射而來。
美羽!

在美羽自己先回家那一天,我在路上對她大叫「等一下」時,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的目光……
就像寒冷削成的刀劍,又冰冷又銳利的眼神……
在那之前,美羽跟我一直都很要好。她總是喜歡跟我開玩笑,或是帶著幸福的笑容,以開朗的語氣說:「我最喜歡心葉了。」
但是,美羽當時凝視我的眼神,就像要完全抹煞掉我們一起度過的時間,充滿了憎恨。為什麼美羽會用那種眼神看我?為什麼她會那麼恨我?
每當我想起美羽,心臟就會痛得揪起來,痛苦得幾乎無法喘息。
不可以再想美羽了。不可以再想起那個眼神了。
我拚命地說服自己,努力揮開那幾乎感覺得到呼吸心跳、活生生的美羽的幻影,集中精神繼續聽流人說話。
「你之所以會同時跟這麼多女生交往,就是因為想被她們憎恨嗎?」
我握緊了麻痺的指頭,極力忍耐不讓聲音變得顫抖地詢問後,流人喃喃回答:「或許吧!每個女生都是毫無例外地會嫉妒別人,想要束縛我,但是螢跟她們不同。她就算跟我交往,對我也沒有那麼強烈的執著。她常常發呆,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你是怎麼認識雨宮同學的呢?」
「大概是一個月前吧……在一個颳大風下大雨的深夜,我看到她獨自在公園裡蕩鞦韆。她穿著樣式很老舊的水手服,天上不停地打雷閃電,她的頭髮和衣服也都濕透了,卻還是不以為意地繼續蕩鞦韆。我一看到這樣的她,就覺得她好迷人……」
在狂風暴雨中蕩鞦韆的雨宮同學突然放開手,整個人跌在地上。流人跑過去抱起她,他們就這樣認識了。
流人探出上身,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笑容。「該怎麼說呢,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嗎?我當時想著,我終於碰到了理想的女性,有一種『她將來一定會成為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的預感。像螢這樣的女孩,為了得到打從心底渴望的東西,一定會不擇手段。就算男人害怕地逃開,她也會不斷追上去,甚至是把對方殺死而啃食。如果真的碰上這種女孩,就算以後我的身邊只有她一個也無所謂,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流人的話雖然很聳人聽聞,但是他的臉上卻露出了天真無邪的欣喜神情。
此時我才初次意識到,他跟我一樣,只是個高中男生。
美羽跟其他人不同,是個特別的女孩,我在國中時也是這樣想的。
對我而言,美羽是最初、也是最後一個讓我有這種想法的人。
有美羽的地方就有我,我也認為這種理所當然的生活方式會永遠持續下去……
「我問她『跟我交往好嗎』,她也回答『嗯』,所以我覺得她應該是正在跟我交往。但是,她好像完全沒有對我著迷嘛!她的眼中好像根本就沒有我的存在,但她還是跟我交往,也跟我約會,我親她的時候她也不躲開。很奇怪吧?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跟我交往?我總是忍不住這樣想,一直搞不懂。不過,自從我跟螢開始交往後,就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呢!」
「奇怪的事?」
我突然想起麻貴學姐在中庭所說的話,「聽說接近她的人都會受到詛咒」。
「好像有個戴墨鏡的奇怪男人在跟蹤我,年紀大概四十歲吧?穿著西裝,頭髮染成淺色,外表是不難看,可是給人的感覺很陰沉,好像看不出是活人還是死人……大概就像死神那種感覺吧!我跟螢見面的時候,常會發現那個人在不遠處監視我們。螢好像也知道這件事,她跟我在一起時,還會發抖地抓住我的手,用快要哭出來的語氣請求我『拜託……不要回頭,也不要離開我的身邊』。但是當我問她『那個人到底是誰』時,她卻不肯回答我。
還不只是這樣,我半夜走在路上,還會有像是約翰斯維爾和他的夥伴們之類的壯漢包圍住我,叫我跟螢分手,然後就對我拳打腳踢,在夜晚的街道上追著我跑,甚至還想開車撞我……一個月裡就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
(註:約翰斯維爾(John Sliver)和他的夥伴們,是《金銀島》裡的海盜。)
我嚥了一口口水。
「真、真虧你還有辦法繼續跟雨宮同學交往。」
流人稀鬆平常地回答:「我就是喜歡驚險的生活,這反而讓我充滿鬥志。」
他果然是愛好平凡生活的我無法理解的人種。
此時流人皺起眉頭。「無論是被跟蹤還是被打,我都無所謂。可是螢本人倒是讓我覺得不妙。」
「不妙?是指她的個性嗎?」
「不,我並不覺得她的個性有什麼問題,重點是,她完全不吃東西。我好幾次帶她來這家店,但是不管我怎麼勸,她都說『不要』。就算我想要餵她,她也一口都不吃,就連水都不喝。有一次我們約會的時候,她就餓得倒下去。後來我送她回家,發現她住在一間很豪華的洋房,但是裡面好像沒有人,我問她『你的家人呢』她也只是沉默不語。而且,她有時好像會變成另一個人。如果她晚上走到陰暗處,就會突然變得很外向、很不耐煩,還會說自己叫『九條夏夜乃』。」
這讓我嚇了一跳。
「真的嗎?雨宮同學真的說她是『九條夏夜乃』嗎?雨宮同學跟九條夏夜乃是同一個人?」
「心葉學長也看過『夏夜乃』嗎?」
流人也大吃一驚,我就把至今發生的事全都告訴他了。
從遠子學姐設置的戀愛咨詢信箱被丟入奇怪的紙張開始說起。還有我跟遠子學姐埋伏在信箱旁看到的靈異現象,以及穿著老舊制服的女孩出現,在筆記本上寫字,撕下來丟進信箱等等的事。最後說了那個女孩自稱「夏夜乃」。
流人面露嚴肅的表情。
「或許這是我造成的吧!我曾經跟螢說過『你知道文藝社在學校中庭放了一個信箱嗎?他們有幫別人做戀愛咨詢喔』……」

不知不覺間,我和流人開始認真討論起雨宮同學的怪異行為。
「如果讓遠子學姐知道我碰上這樣麻煩的局面,她一定會跟我囉嗦的,所以能不能請你對她保密?還有,能不能麻煩你在許可的範圍內盡量幫我調查螢的事?」
看他這樣誠懇地請求,雖然我心想又要惹上大麻煩了,但嘴上還是回答他:「雖然我幫不了什麼忙,不過至少可以跟雨宮同學的同班同學打聽看看。」

「我的座右銘應該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吧……」
(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指自重自愛,不接近危險的地方。)
午休時間,我歎著氣走在走廊上。
我叫住了去年跟我同班,現在跟雨宮同學同班的森下,問過之後才知道,靠近雨宮同學就會受到詛咒的事是真的。跟她交往的男生,不是被車撞了,就是從車站的樓梯上摔下來,遍體鱗傷地被送進醫院。
「雨宮同學看起來就是很乖巧的模樣,沒想到跟那麼多人交往過啊?」
「雖然我承認她算是個美少女,但是她反應遲鈍,個性又不好相處,感覺很陰沉,一看就知道她沒有朋友。而且她在午休時間都會一直發呆,不吃飯,從來沒有人看過她帶便當,或是去福利社買麵包耶!那會不會就是所謂的厭食症啊?」
森下也跟我說了雨宮同學幾位前男友的事。
「光是我聽過的就有五、六個人吧?大概從高一最後那段時間開始,她突然跟好幾個人交往。其中有的像花花公子,有的像流氓,好像都不是什麼正經的人。雨宮還曾經鼻青臉腫地來上學喔,一定是被男人打的吧!」
為什麼雨宮同學會在短時間內跟那麼多風評惡劣的男生交往?而且,為什麼那些人都陸續地遭到意外?
流人說過,曾有戴著墨鏡,像是死神一樣的男人在跟蹤他,還有像《金銀島》裡的海盜一樣的人威脅他,要他跟雨宮同學分手。跟雨宮同學交往過的男生,也都碰過一樣的事吧?但是,為什麼會這樣?
唉,我好像陷得越來越深了。我明明就沒有當偵探的能力。沒辦法了。總之先把今天打聽到的事告訴流人吧!
至於遠子學姐那邊……
「我連續兩天放遠子學姐鴿子,她一定氣炸了吧?」
一想到她再三囑咐「約好了唷」,還氣鼓鼓離去的模樣,我不禁把手撐在走廊牆上喃喃自語。
我實在很怕遠子學姐又哭喪著臉跟我抱怨什麼。但是,跟流人聯手應該比較有效率,好像也可以快點解決掉這件事吧!
此外,我也大概猜到是誰製造靈異現象和送黑百合了。如果我猜得沒錯,遠子學姐應該不會遭遇什麼危險。再說,如果遠子學姐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幽靈身上,對我來說也比較方便。
做出這個結論後,我一放學就前往跟流人相約的地方。
我走進昨天那家店,剛好看到流人被一個女生賞了一巴掌。
「你太差勁了!」
一位像大大學生的女性,拿起杯子把水潑在流人頭上,然後大步跨出簡餐店。
「你、你沒事吧?」
「沒什麼,這是常有的事。這巴掌還真有力,打得我渾身舒暢。」他心平氣和地回答,然後很自然地接過服務生小姐遞過來的毛巾。
「不好意思,晴美小姐。」
「我早就習慣了。」她聳聳肩膀,苦笑著說。
我這旁觀者反而詫異地說不出話來。這種事也可以習以為常嗎?
桌上放著吃了一半的漢堡、燉豆子和可樂。
「你來得真早。你們學校已經開始期末考了吧?」
「不,我上午就早退了。」
「你是說蹺課嗎?」
「也可以這樣說啦!」
我一邊感到頭開始隱隱作痛,一邊說起在學校打聽到的情報。
「喔,她經常跟一些風評不佳的男人交往啊?」
其實你自己也是大有問題的高中生吧?
「我也查過九條夏夜乃的事了。十七年前的學生名冊曾出現這個名字,好像是一、二年級的時候在我們學校就讀。但是畢業紀念冊裡並沒有這個名字,可能是在二年級的時候輟學吧!」
「是這樣啊……」
就在我們談話時……
「流,我來了。」
「讓你久等了,阿流!」一位穿著學校制服和短裙的女孩,以及一位穿著迷你裙,像粉領族的卷髮女人一起向流人打招呼。
仔細一看,短裙女孩後面,還有一個穿著相同制服的乖巧女生,躊躇不安地站在那邊。
「難道你又腳踏三條船了?」我不禁失聲叫道。流人只是苦笑著回應「別老是用這種色眼光看人嘛,心葉學長」,然後就一臉和悅地跟她們聊了起來。
「啊,小岬,謝啦!這位就是瀨川園子小姐吧?你好,我是櫻井流人。不好意思,突然把你找來。」
「不、不用客氣。」看起來很乖巧的女孩面紅耳赤地搖搖頭。
「喂,瀨川同學可是很純情唷,不要隨便誘惑人家!是因為流拚命拜託我,我才帶她來的。」
「好好好,我知道啦!啊,佐枝子小姐,害你上班早退真是抱歉。」
「哎呀,沒關係啦,反正公司今天也很閒,來這裡還比較有趣呢!」那位粉領族小姐對流人眨眨眼,坐在流人為她拉開的椅子上。
「對了,這位是我的學長井上心葉,是聖條學園二年級的學生。」
「你好,我是寶女二年級的加賀岬。」
「嗯,我是跟加賀同學同班的瀨川園子。」
「我叫橘佐枝子,是個上班族。」
眾人自我介紹過後,我也很生硬地說「我、我叫井上」,並對大家點了個頭。
流人到底打算做什麼啊?叫來這麼多女生,是要辦聯誼嗎?我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流人,他又露出肉食動物般的犀利表情,對我笑了笑。
「瀨川小姐在國小的時候是螢的同班同學,跟她感情很好唷!」
我驚訝地望向瀨川同學,她也客氣地跟我點了頭。
「我就住在小螢她家附近,也一直跟她同班。」
光城繼續對吃驚的我說:「這位佐枝子小姐在螢她姑丈的公司上班。我是在中午的時候跟她搭訕,然後請她過來的。」
搭訕!而且還是今天!
「呵,被搭訕了,阿流真強硬。不過,偶爾由年輕男生主導也挺新鮮的。」
「流也真是的。」
加賀同學好像在桌子底下踢了流人一腳,流人喊了一聲「好痛」。我不由得對這樣的流人感到刮目相看。
短短兩天內就可以找來這些跟雨宮同學相關的人,這可不是誰都能辦到的。
加賀同學還在抱怨著「流可要好好彌補我唷」,光城也隨口說著「會啦會啦」安撫她,然後又轉過來面對大家,以輕鬆的語氣說:「那麼,就從瀨川小姐開始說起好嗎?螢從很久以前就什麼都不吃了嗎?」
跟雨宮同學很有交情的瀨川同學搖搖頭。「沒有,她在小學的時候吃東西都很正常。每週兩天的便當日,她也會帶著女管家做的豪華便當來學校,還會分給我一些呢!」
從瀨川同學的話中,我得知雨宮同學的母親在她國小一年級的時候生病去世了,家裡的事都是女管家在打點。雨宮同學似乎是跟父親、姑媽三個人住在那間很大的房子裡。
雨宮同學國中一年級的時候,姑媽因為結婚搬了出去。不久,她父親因為心臟病發去世,兩個星期後,姑媽也因意外身故。
雨宮同學頓時失去所有的家人,她的監護人就變成了姑丈——也就是雨宮同學姑媽的先生。
瀨川同學以陰鬱的表情繼續說:「那個人把女管家和司機全部辭退了,還把房子賣掉了。小螢會變得那麼奇怪,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雨宮同學好像是從跟姑丈一起生活後,才開始出現厭食的情況。她一開始只是會剩下一點食物,後來吃不完的份量越來越多,漸漸地就變成什麼都不吃了。
「小螢好像很害怕吃飯,吃午餐的時候,她就像在害怕什麼一樣畏畏縮縮的,還會突然轉頭,一直盯著窗戶看……有時甚至咬了一口麵包就突然站起來,臉色發青地衝到廁所去。可能是吐得太用力吧!她走出廁所時都是一副虛弱無力的樣子,我看了也很難過。
我曾問她『是不是跟姑丈處得不好』,但小螢只是繃著臉,沉默不語。之後,她彷彿有心躲著我,常常獨自一人。後來她還變本加厲,像個人偶一樣,完全不管身邊的事,總是露出恍惚的表情,心不知道飛哪去了。」瀨川同學像是認真思考著雨宮同學會變得那麼奇怪是不是跟她的姑丈有關,一臉凝重地沉默了。
緊接著,粉領族佐枝子小姐也興致盎然地說了起來:「喔,這麼看來,我們的董事長殺害自己的太太和小舅子而奔走公司的這個傳言,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囉?」
她輕描淡寫的語氣,令我大吃一驚。
雨宮同學的姑丈叫黑崎保,而那間公司,原本是雨宮同學已過世的父親所掌管。他死了之後,擁有最多股份的黑崎先生就繼任了董事長一職。
「他都對外宣稱,自己是一直在國外工作的精英分子。不過,他也真的是個手腕高明的人才啦,所以自從他擔任董事長後,公司的業績蒸蒸日上。而且,他好像很受女性職員的歡迎唷,因為他年紀不算太大,又是單身,長得又英俊,氣質好像也很能吸引女性的目光。雖然他把頭髮染成淺茶色,也不知道是眼睛不好還是怎樣,老是戴著淺色的墨鏡,但是那樣還挺帥的,很適合他喔!比較資深的職員好像都很在意他的髮色,不過在我們年輕女職員之間還頗受好評呢!他還沒繼任董事長前好像一直是黑髮,但是在就任那天,卻頂著那種頭發出現,所以員工們都嚇到了。
算了,反正他的工作表現很搶眼,本來就很容易樹敵吧!至於他殺害前任董事長的謠言,也是從他就職以來就時有所聞,如果哪天董事長真的遭到警察的逮捕,大家也不會覺得奇怪吧!說不定還會覺得『喔,果真是這樣』呢!」
竟然說成這樣。看來雨宮同學的監護人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啊,可是啊,最近董事長好像有點反常。」
「反常?怎樣反常?」流人探出上身問道。
「我是聽秘書課的人說的啦!他這一個月以來的飲食好像都不太正常。不過,他最近好像真的忙到要在公司附近租間公寓來加班,所以可能只是沒時間好好吃飯。跟人談生意時不是常常要吃飯應酬嗎?聽說他去應酬的時候,只要一吃完東西,就要立刻去廁所吐掉。那個秘書課的人還說,看過董事長的手指上有吐繭呢!」
(註:吐繭,厭食症患者長期將手指伸進喉嚨催吐,所以指根部位出現了門長磨出來的繭。)
我跟流人驚愕地面面相覷。
吃了東西會吐出來,不就是厭食症嗎?原來不只是雨宮同學,連她的監護人都有相同症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佐枝子小姐蹙起她端秀的細眉。「還有……大概是在今年年初吧?好像是醫院打電話給董事長,然後董事長就氣得大吼大叫,像是『給我重新檢查』啦,或是『不可能的』之類的話……董事長平時都很冷靜,也不太會表露感情,但是他當時卻非常激動,所以我也嚇了一跳。
還有,上個月不是有一天下大雨嗎?就是整天都在狂風暴雨,連電車也停駛的那個恐怖日子啊!當天秘書課的人走進董事長辦公室,發現董事長打開全部的窗子,看著外面。風雨都飄了進來,整個辦公室變得亂七八糟,董事長也已經全身濕透了,可是他嘴裡還不停念著『混帳』、『沒時間了』之類的話。聽那個秘書課的人說,看當時的氣氛,覺得董事長彷彿隨時會從窗口跳下去,所以她嚇得不敢出聲,就悄悄走掉了。
我想,董事長或許是生了什麼病吧?而且很可能是不治之症,已經活不了多久。所以或許他會在還沒被警察逮捕前,就先吐血身亡吧!」
雖然佐枝子的語氣十分戲謔,但是我和流人都笑不出來。

流人向佐枝子小姐她們道謝,送她們走出店外後,就回來坐著,環抱雙手,面色凝重地說:「跟蹤我的男人,應該就是螢的蜂房監護人黑崎吧!明亮的髮色、淺色的墨鏡——還有高大的特徵也都相符。我送螢回家時,感覺她家沒有人,我就很驚訝地想著,難道她一個人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她跟姑丈住在一起的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因為螢很不喜歡說到這個話題……」
「為什麼雨宮同學的姑丈要跟蹤你?」
是因為擔心雨宮同學嗎?不,每次約會都跟在後面監視未免也太離譜了。僱用流氓威脅流人,還讓雨宮同學的前男友們受傷,也都是他做的好事嗎?
跟雨宮同學有過交情的瀨川同學,說了「小螢自從跟姑丈一起生活後,就開始出現厭食的情況」,還有雨宮同學的姑媽,在她父親過世的兩星期後意外身亡,這兩件事難道都只是純粹的巧合?
粉領族佐枝子小姐說到「董事長或許得了不治之症」時,我也很在意。黑崎先生所謂的「沒時間了」,如果就是字面上這個意思,那他打算在剩下的時間內做什麼呢?
另外,雨宮同學的住所也很可疑……黑崎先生把雨宮同學原本住的房子賣掉後,還特地為她準備了新房子,一定有什麼意義吧?如果只有兩個人住,住在普通的公寓不是比較合理嗎?但是從流人的形容聽來,她的新家應該是一棟豪宅吧……
我思考得越多,就越覺得胸口彷彿積了泥水一樣滯塞,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結果……夏夜乃到底是誰?」我喃喃地說著,正在皺眉沉思的流人就抬起視線。
「啊,我還沒告訴你吧?我調查螢的家族成員之後就知道了,九條夏夜乃是螢的母親,九條是她娘家的舊姓。」

                  

沒時間了……
他把臉貼在馬桶上,吐出酸苦的胃液,一邊喃喃自語。
怎麼吐都還是覺得不夠。他在想要把胃裡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的衝動驅使下,把食指伸進口中。
將手指插入喉嚨深處,用指甲搔刮著柔軟的肉壁催吐。
空蕩蕩的胃開始痙攣,喉嚨發出乾嘔的聲音,摻雜了唾液的黃色液體不斷從嘴唇滴落。他看見其中還還混雜絕色紅色的血絲,胸口就像揭起黑暗的波濤,萌生出激烈的憤怒與恨意。
就像沙漏裡面緩緩流逝的沙子,結束的時間逐漸逼近。
想要多一點時間。
地位和財富都已經得手了。時間——就只有時間還不夠。
嘔吐感逐漸上湧,胃部拒絕了一切。這種如同燒灼全身的飢餓和疼痛到底要持續到何時?沙子流逝的聲音在耳邊徘徊不去!
門的另一端傳來了女秘書叫他的聲音。
秘書對他的瘋狂感到恐懼,但她還是忠實地執行了自己的職務。秘書以顫抖的聲音,向他報告大學醫院的阪田醫生來訪。
他隔著門朝外面大叫。
把他趕走!
然後他抱著頭,跪在地上,吐出了詛咒的話語。
混帳,混帳……絕對不能饒恕。混帳……背叛者、妓女、母豬……所有人都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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