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二學長……
  那是竹田同學是這樣叫我的。
  竹田同學並沒有告訴我,她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我等竹田同學停止哭泣後,才送她回家。在雨中,兩人共撐一把淺紫色雨傘,緩緩前進,竹田同學因為哭得太厲害,眼睛變得很紅,一路上都低頭不語。仔細瞧瞧,竹田同學的嘴唇有點腫,還滲出血絲。有時她偷偷抬頭看我,眼神充滿不安全的感覺,好像要確認什麼東西般,然後又慌慌張張地低下頭,眨眨眼睛。
  不久,我們來到一棟有著美麗花壇的兩層樓建築物,於是我們彼此道別。
  「謝謝學長送我回家。」
  「不客氣,你趕快換衣服,取暖一下比較好。」
  竹田同學又抬頭看我。她一直盯著我看,好像我的臉上寫了什麼東西般,雙眼噙淚,低著頭,對我敬了一個禮之後,她轉身面對掛著手工制門牌的大門,靜靜地消失在裏面。
  今天早上第一堂課休息時間,她也沒來找我了。我一直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盯著教室門口瞧,結果卻與正走進教室的琴吹同學四目相交。
  (哇,這下子該怎麼辦才好?)
  對方也是一臉慌張的表情,整個人當場愣在原地,不過嘴唇抿得很緊,遲疑一會兒就朝我走來。
  「這是昨天要找你的零錢。」
  說完,很粗魯地將拳頭伸向我。
  「啊,謝謝……五十圓?」
  琴吹同學給我的是五十圓銅板。
  「嗯,你是不是多找我十圓?」
  「我當然知道,請你再找我十圓。」
  「啊嗯……對不起,我現在沒有零錢。」
  「那改天再給我好了。」
  她一臉不悅地嚅囁說完,好像想走開,卻又在原地磨蹭。
  「……今天,竹田千愛沒來找你啊!」
  「啊……嗯,是啊!她今天沒來。」
  「喂,昨天放學的時候……井上,你是突然闖進教室的吧?那時候……你真的什麼都沒聽見?」
  她說完,一直盯著我看。
  我對她露出溫柔和藹的笑容。
  「咦?聽到什麼事?」
  琴吹同學馬上臉紅。
  「沒……沒聽到就好。」
  說完,她轉身背對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只有我的手掌裏留了一個五十圓的銅板。
  告知第二節課已經開始的鈴聲輕輕響起。
  (啊,竹田同學……果真沒有來。)

  第二堂課休息時間也不見竹田同學的蹤影。
  我很擔心她是不是感冒請假了,於是我決定去找她。當我在竹田同學教室前徘徊時,看到她跟朋友有說有笑地走出來。
  「哇噻!千代子你真的很厲害耶!好!等他生日那一天,我也親自做個蛋糕送他吧!啊!」
  神情愉快的竹田同學看到我,眼睛瞪得好大,手也放了下來。
  「心葉學長……」
  「早、早安。」
  「哎呀,學長,你怎麼突然跑來找我?啊,對不起,千代子,我有事要先離開。心葉學長,請到這邊來。」
  竹田同學抓著我的手,像在踏步般往前走去。
  (咦,奇怪?她好像突然變得很開心?)
  她帶著一臉疑惑的我來到無人的地方,然後微笑回頭看著我。
  「想不到心葉學長會自己跑來找我,我真的嚇了一跳。」
  「昨天你哭得那麼傷心,我很擔心你……」
  「啊,你說那件事啊?已經沒事了。我只是變得有點神經質吧?也可能是因為下雨的關係,讓人心情很憂鬱吧……又或許是心葉學長的表情是那麼親切和善……才讓我忍不住想向你撒嬌吧……啊,實在太丟臉了,請你忘掉昨天的事吧!」
  她滿臉通紅,一邊說話一邊揮手的模樣跟平常沒兩樣,讓我不禁懷疑,昨天她哭泣的臉莫非是我的錯覺?
  「你跟愁二學長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那位尋找竹田同學的男孩,難道就是愁二學長?他很親切地稱呼竹田同學為「小千」。
  竹田同學的表情突然抹上一層烏雲。
  啊,果然沒猜錯,他們之間真的出事了。
  「……那個……愁二學長好像有煩惱。昨天,我收到了愁二學長的信,內容是……」
  信?
  「啊!可是!我是真的恢復精神了!」
  竹田同學抬頭看著我,又在強顏歡笑。
  「對了!心葉學長,今天你也會幫我寫信嗎?」
  「嗯,我帶來了。」
  我將折好的報告用紙交給她,她整個人笑了開來。
  「謝謝你!我想愁二學長看了信以後,也會恢復元氣的。啊,下一堂課要換教室上課,我先走了。哎呀!」
  竹田同學又絆到腳,差點跌倒,我趕緊扶著她。
  「嘿嘿嘿,對不起。我真的很遲鈍。我先走了!」
  她邁出搖晃不穩的腳步,啪噠啪噠地跑開了。我目送她離去,但內心還是無法釋懷。

  竹田同學說愁二學長有心事。
  竹田同學昨天哭得那麼傷心,應該跟這件事有關吧?
  那個叫片岡愁二的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寫了很多信給他,但我只是從竹田同學口中瞭解這個人。
  弓箭社三年級學生,有很多朋友,最會搞笑,博取大家的歡心。
  平常臉上總是掛著開朗的笑容。只有在射箭的時候,才會露出嚴肅的表情。
  聽說平常就很和藹可親,實際交談過後,就會知道他真的是個大好人……
  這些全是竹田同學說的。
  莫非愁二學長不像竹田同學所想是那麼好的人。人一旦墜入情網,就會喪失冷靜判斷的能力,無法做出明確的判斷,這種事是很常見的。

  「喂,芥川,你是不是有加入弓箭社?」
  那天的打掃時間,我跟同班的芥川聊天。
  「是啊。」
  芥川正在搬桌子,他以成熟低沉的聲音淡淡回答著。
  他並沒有生氣,而是因為他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人。我從未看過芥川大聲笑過。像他這種酷酷的樣子,應該很有女人緣吧?我走到他身邊,抬頭望著他,發現他跟我截然不同,個子很高,手臂和肩膀很壯碩,五官清秀斯文,果然是個大帥哥。
  「弓箭社裏是不是有位叫做片岡愁二的高三生?」
  芥川沉思了一會兒,冷淡地回答:
  「沒有,我沒聽過。」
  「咦?怎麼會這樣?難道名字弄錯了?沒有一位叫愁或愁學長的人嗎?」
  「好像有個人叫藤村修也,不過他不是三年級,是二年級。還有,我們也不是叫他修。」
  「咦,真的嗎?沒有其他人叫愁嗎?」
  「在我們社團裏沒聽過這號人物。」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是竹田同學搞錯了?可是,如果她尚未告白也就算了,明明都告白過,還有書信往來,應該也常常聊天吧!不過,記錯名字也是有可能的。
  芥川終於搬好桌子,他看著我。
  「你說的那位愁學長,到底怎麼啦?」
  「嗯,這個嘛……我也是聽認識的人說的。對了,你可以帶我參觀弓箭社嗎?」
  「可以啊!偶爾也會有希望加入社團的人來觀摩。」
  「那麼,今天可以嗎?不過,我並沒有要加入弓箭社……這樣是不是就不能參觀?」
  「……應該沒關係,我會跟顧問老師說的。」
  「那就謝謝你了,芥川。」

  弓箭社的練習場位在體育館旁的舊道場。正面擺了五塊靶板,其他還有將麥稈弄成稻草包形狀的物體插在竿子上,後面再用板子固定,還有好幾塊舊的榻榻米排列在一起。
  社員都穿著白色和服,戴著護胸,下身則穿著黑色褲子,手里拉著弓,練習射箭。旁邊有十幾名身穿運動服,手裏拿著粗壯橡膠弓箭的社員,大家異口同聲地喊著:「踏步!」
  「胴造!」(注:弓道禮節,是沿用了古代武士在放箭之前,先按一下腰間刀柄的動作。)
  「舉弓!」
  那些人應該是一年級新生吧!
  芥川也換上練習服,朝我走來。
  「我已經取得許可。不過這裏很危險,你不要到處亂跑。」
  「嗯,我知道。」
  就在那時,弓箭射中榻榻米的聲音直接貫穿我的耳朵。
  「哇,聲音好大。近看果然很有臨場感。」
  竹田同學曾經說過,當愁二學長的弓箭射出的那一瞬間,總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也被射中了。
  「嗯……你說得沒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的人,可能會嚇一跳。」
  芥川冷冷地說著,因為他也要練習,所以先離開了。
  我就站在後面,觀摩大家練習。
  在弓箭社是男女一起練習,人數各占一半。社員人數很多,乍看之下差不多有五十人吧?
  這些人當中,一定有一位就是讓竹田同學一見鍾情的「愁二學長」。
  (唔……既然是一見鍾情,那麼那個人的外表應該也很出色。這樣的話,就不是那個人。那邊那個也不是。對面那個人好像也不太像……)
  一邊確認著,我忍不住想抱住頭。
  傷腦筋。候補人選越來越少。
  (如果要說弓箭社裏誰長得最帥,怎麼看都是芥川。可是,竹田同學說,愁二學長跟正經八百的外表不同,很和藹可親,人緣很好。如果是芥川,則稱不上和藹可親……還是說他在班上都酷酷的,但來到社團就會變得很活潑……嗯,不可能……不可能會這樣……)
  結果,還是無法判斷出誰是愁二學長。
  趁著練習空檔,芥川跑來找我,以低沉的聲調淡淡地說:
  「我有問社長是否有愁二這個人,但是他也說不認識。」

  這個謎越來越深了。
  我只好向芥川道謝,離開弓箭社。
  一走進文藝社,我就聽到「咕咻」的可愛噴嚏聲。
  「咕咻、咕咕……吱吱……」
  遠子學姐從面紙盒裏抽出面紙,正在擤鼻涕。
  「你,你好,心葉。咕咻!」
  她又打了個噴嚏,很認真地擤鼻涕。
  腳底的垃圾桶塞滿了粉紅色面紙。
  唉,學姐昨天果然是淋雨回家所以感冒了吧!
  「嗯……這把傘,謝謝你。」
  我遞出淺紫色雨傘,遠子學姐以紅得像馴鹿的鼻子與水汪汪的眼睛,很開心地笑著。
  「不客氣。我也把你的傘擺回櫃子裏了。謝謝你借了我這麼久。」
  「你好像感冒了……還好吧?」
  「別擔心,昨天我一邊泡澡一邊看卡蘭德的《修道院女神》,看得太著迷了,沒注意到水變涼了。你放心,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水變冷了就不要再繼續泡澡了。還有,這樣書會泡濕,變得濕答答,不是嗎?」
  「那又是另一道美食。感覺就好像將餅乾泡在粉紅色的香檳酒裏,不是嗎?」
  「我不覺得香檳會有洗澡水和泡澡劑的味道。」
  「你真是個沒有夢想的人。哈啾……嘶嘶……不過,心葉啊,你今天也是很晚才來。難道又是值日生?」
  「不是……我不是值日生,剛剛我去弓箭社觀摩。」
  「嘶嘶……咕嘶……去弓箭社觀摩?」
  遠子學姐用面紙蓋著臉,歪著脖子看我。像貓尾巴的長髮辮緩緩搖動著。
  「其實是……」
  我將昨天放學後看到竹田同學在哭的事,以及在弓箭社並沒有看到片岡愁二這個人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訴遠子學姐。
  「怎麼會這樣……」
  遠子學姐也呆住了。
  然後她若有所思地說:
  「對了,圖書館的電腦裏有全校學生的名冊,我們去查看看好了。」

  琴吹同學就坐在圖書館的櫃檯。
  「啊……」
  她一看到我就瞪著我,好像在問我來這裏幹嘛。
  「琴吹同學,我可以借用一下電腦嗎?」
  「今天用電腦的人很少,現在不是沒人用嗎?」
  「謝謝你!」
  「哈啾,打擾了!」
  我們穿過櫃檯前,朝電腦區走去,尋找空著的電腦。
  「心葉,拜託你了,我跟機械的契合度很差。」
  遠子學姐的聲音中充滿恐懼。
  「說什麼契合度啊……現在只是要搜尋資料而已吧!」
  我操控著滑鼠,打開聖條學園名冊,用「片岡愁二」四個字開始搜尋。畫面出現沙漏時鐘圖案,然後顯示出找不到這筆資料。
  接著,我用「愁二」兩個字搜尋。
  還是沒有搜尋到。
  又用「片岡」兩個字搜尋,出現七筆資料,不過其中有四位是女生,剩下三個男生也沒有人的名字是愁二,也沒有發音類似的名字。
  我與遠子學姐四目相望。
  這是怎麼一回事?
  片岡愁二這個人不僅不存在於弓箭社,也不存在於這所學校。

  隔天,在第一堂課休息時間,竹田同學抱著一本畫了一隻小鴨的筆記本出現。
  「早安,心葉學長。我來拿信了。」
  我無視于琴吹同學瞪人的目光,把竹田同學拉到走廊角落。
  「今天沒有信。」
  「咦?為什麼?」
  「因為我們學校根本沒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咦!」
  竹田同學眼睛瞪得很大。她不是在演戲,而是好像真的嚇到了。然後仿佛覺得很有趣地噗哧笑了出來。
  「唉呀,你在胡說什麼啊,心葉學長?愁二學長就在我們我們學校啊!」
  「可是,我在弓箭社裏找不到片岡愁二這個人,找了全校學生名冊,也沒有這個人。竹田同學,你到底把信交給誰了?」
  竹田同學依舊笑著回答。
  「交給愁二學長囉!」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陰霾,語氣也沒有絲毫猶疑,乍看之下好像是我搞錯了,讓我開始覺得很不安。
  「愁二學長確實是在弓箭社啊!」
  「可、可是……」
  「千愛隨時都會把愁二學長寫的信帶在身上唷!你看!」
  竹田同學打開抱在胸前的鴨子筆記本,取出夾在裏面的信封給我看。信封是簡單的白色紙張,沒有收件人姓名,只寫著寄件人「片岡愁二」幾個字。竹田同學又從信封裏取出信箋。
  信箋也是一般的白紙,大概有三張折疊在一起。
  這麼說來,昨天竹田同學也提過收到愁二學長給她的信。她只說了「內容是……」然後就臉色鬱悶地沉默不語了。
  她還說愁二學長好像有心事。
  那封信裏寫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
  竹田同學的表情有點猶豫,用她偶爾會有的那種不安眼神看著我。然後好像下定決心般,將信箋湊到我眼前。
  「確實有愁二學長這個人。我是說真的,我沒有搞錯。請你看這封信。愁二學長他現在非常痛苦……可是,我是個笨蛋,我無法瞭解……所以……所以求求你,幫幫愁二學長。」
  她用顫抖的聲音,真誠地向我訴苦。雖然外表裝得很開朗,但她或許也已經獨自忍耐到極限了吧!或許連她自己也需要別人的幫助吧!或許也是因此,她才會用無助的眼神看著我。
  我知道,如果看了這封信就會惹上麻煩事。
  現在在這裏看信這個行為,只是為了跟竹田同學商量,純粹想幫助她,並沒有其他意思。
  能夠風平浪靜地度過每一天,這是我最大的希望。
  插手去管別人的麻煩事,那是很愚蠢的行為。對不起我是個無法承擔重任的人。我應該對她這麼說,然後轉身離去。
  可是,一切好像都太遲了。片岡愁二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怪事?連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是什麼……
  我接過信,打開來,指尖整個都麻痹了,我還聞到一股甘甜的香味。

  『一直以來,我過著羞恥的生活。
  在我身上,完全找不出像是人類的地方。
  好比說體貼關懷、愛護關心、哀傷難過——諸如此類只要是人都會有的情感。』

  『我戴著小丑的面具,拼命地想讓身邊的人歡笑,希望大家認為我不是壞人。可是,就在不斷說謊的過程中,覺得自己的內心越來越失落空虛。』

  『那一天,我殺了人。
  軟綿綿的肉被壓碎了,散發出酸酸甜甜味道的紅色鮮血就在黑色柏油路面上擴散開來,我抱持著空洞的心,眺望著眼前的景象。
  我,殺了,人。
  恐怕連神也不想幫我了吧!』

  「是《人間失格》。」
  放學後我來到文藝社。
  遠子學姐看完信後,斬釘截鐵地說。
  「《人間失格》是太宰治的作品嗎?」
  「是的。『一直以來,我過著羞恥的生活。』這句話是《人間失格》的主角在章節的開頭所說的話。其他不少字句也是引用自《人間失格》。」
  說到這裏,學姐又打了個噴嚏。
  「這麼說來。信裏寫的事不是真的,只是仿效《人間失格》寫的文章囉?」
  我希望是這樣。當我從竹田同學手中取過信看的時候,覺得內容太過異常且無可救藥,讓我覺得仿佛被丟到無際的黑暗裏似的。
  那是位名叫片岡愁二的少年的悲傷告白與懺悔。
  愁二從小就無法與他人有相同的感受。
  為什麼會覺得喜歡?
  為什麼會覺得討厭?
  還有,喜歡的定義是什麼?討厭的定義又是什麼?
  親人死了,舉行喪禮,大家都在哭。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悲傷。朋友要轉校遠行,大家都依依不捨,只有他無動於衷。看到小狗或小嬰兒時,大家都說好可愛,只有他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們會喜歡這樣的人或動物。在這種情形逐漸增加之後,他也漸漸覺得自己不是人,而是被詛咒的妖怪。
  無法理解他人的感受,讓他感到恐懼、絕望、痛苦。
  如果被大家知道自己是個妖怪,大家會做何感想?
  因為害怕,只好繼續當小丑,拼命地取悅他人,努力地讓別人愛自己。
  周遭的人都被愁二的言行舉止感動、迷惑,於是他成為人氣王,但其他內心卻抱持著強烈的羞恥感,痛苦不已。
  說謊是件丟臉的事。異于常人也是丟臉的事。片岡愁二在信中不斷地訴說內心的痛苦。

  『好羞恥。
  覺得自己好羞恥。
  光是活著都很羞恥。』

  只有一個人看穿了愁二的小丑演技。
  愁二稱那個人為S。在信裏,他說那個人最瞭解自己,但同時也是會讓自己毀滅的危險人物。

  『只有一個人,只有S,透過他聰明的視線,讓我發覺了自己是個小丑。』
  『總有一天,我會因S而走向滅亡之路。』
  『有一天S喃喃對我說:
  『你是打從心底,真心誠意地愛著她嗎?』』
  信寫到這裏就沒了。
  信裏說的「她」指的是誰?S又是誰?我完全不知道。
  愁二又給了S什麼樣的答案?
  看完信以外,不曉得為什麼,覺得胸口很悶,很難受。以前好像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聽了遠子學姐的話,我終於釋懷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這封信的開頭引用自《人間失格》。)
  國中的時候,我也看過這本太宰治的代表作。第一印象就覺得書名很黑暗,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它是暑假讀書感想作業的指定書籍。必須從四本書中選出一本閱讀,然後寫感想,或許是因為當時正是渴望長大的年紀,所以我刻意挑選最難的一本。
  不過當時我還是個國中生,思想不夠成熟,實在無法體會主角內心的痛苦。主角一直在對憂鬱的生活做告白,但我完全看不懂,所以最後就選另一本書寫感想。
  雖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在腦海深處好像依舊殘留著當時讀過的文章內容。因此,當我看見片岡愁二的信時,會覺得以前好像曾在哪里看過同樣的文字。
  「哈啾!」
  遠子學姐又在打噴嚏了。
  「嗚……我認為這封信不完全是抄自太宰治的書。我認為他是借《人間失格》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渴望有人瞭解他,才會那麼寫的。」
  「這麼說來,他說殺了人,也可能是真的囉?還有,他說想死,也是真的嗎?」
  「如果真的殺了人,事情就大條了。」
  不管怎麼說,片岡愁二絕對不是「只有一點心事」而已。一定要趕快對他伸出援手。雖然殺人云云的事情或許只是妄想,但是會這樣妄想的人也已經很危險了,而且,那麼討厭自己,對自己感到絕望的人,還能活下去嗎?
  「太宰治是在完成《人間失格》後一個月自殺。這樣看來,情況很不妙哦?」
  我覺得這封信簡直就像遺書。片岡愁二一定是有自殺的打算,才會寫這種信給竹田同學吧?
  遠子學姐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膝,右手食指擺在嘴唇上,陷入沉思。
  「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是由《序言》、《第一手劄》、《第二手劄》、《第三手劄》和《後記》所組成。當時在《展望》雜誌的六月號、七月號、八月號分三次連載。作為故事序章的《序言》,和記載主角『葉藏』年少時候心情告白的《第一手劄》是在五月刊登。再過一個月,也就是六月十三日那天,太宰治就跟愛人山崎富榮一起跳玉川上水自殺……」
  學姐雙眼注視遠方,只有嘴唇像機器般,很有規律地動著。
  「第二次連載刊登,是在河裏搜尋遺體的時期,最後在六月十九日找到兩人的遺體。《第三手劄》和作為終章的《後記》是在一個月後的七月刊登。《人間失格》簡直可以說是太宰治一生的回顧。
  出生在鄉下舊式名門家庭的男主角,對自己與他人的差異感到恐懼與羞愧,所以扮演著虛偽的小丑,後來還投身於危險的社會運動。可是最後仍然半途而廢,變得非常討厭自己。為了從絕望中逃離,一直過著頹廢的生活。
  就在那時,他和一位咖啡館的女侍相約自殺,結果對方死了,自己卻苟活於世,因此開始陷入絕望與自我否定的深淵裏,結果最後仍是回到充滿貧困、內省、頹廢的生活。
  妻子的天真無邪也被污染了,男主角最後完全沉迷於禁藥中,被友人送到腦科醫院,形同廢人。作者太宰治也是出身自青森的大地主之家,也參加過社會運動,擔心自己否一輩子只能當個富家公子,也曾跟咖啡館女侍一起相約自殺,不過沒有成功。
  那時太宰治被救活了,但對方死了。後來,他跟從鄉下來投靠他的藝妓小山初代結婚。不過知道初代的過去後,他大受打擊,再次自殺未遂。後來因藥物中毒,被送進武藏野醫院。
  出院後,他寫了《人間失格》的前身作品《HUMAN LOST》。沒多久,又跟妻子初代服毒自殺,不過這次也是沒有成功。
  後來的太宰治寫了很多很棒的作品,成為知名作家。就這樣過了十年歲月,重新完成《人間失格》這部作品。不過完成後立刻又自殺,這次太宰治和那位女性都沒有被救活。所以大家就說《人間失格》是太宰治的遺書。」
  遠子學姐以飄渺的眼神看著我,問我:
  「心葉,你看過太宰治的作品嗎?」
  「我看過《人間失格》。還有教科書裏不是有《快跑!梅樂斯》和《富岳百景》這兩篇文章嗎?」
  「我的印象中,《快跑!梅樂斯》(注:故事大意是,誤闖皇宮而被判死刑的梅樂斯希望能回鄉參加妹妹的婚禮,一位原本不信任人心的石匠卻自願替他坐庫,梅樂斯為了不失信于石匠,全力奔跑回鄉參加婚禮又跑回皇宮,最後兩人都被國王釋放。)好像是刊登在公民與道德課本裏。那確實是篇好文章,不過總覺得不太對味。哈啾!哈啾!哈啾!」
  可能是因為一口氣講太多話,所以她不停打噴嚏。
  「你還好吧?」
  「嗯,別擔心……嘶嘶。那麼,你看了太宰治的作品,有何感想?」
  「我看不太懂。光看序言就覺得心情很沉重……不過,《快跑!梅樂斯》倒是讓我熱血沸騰。最後的結局太隨便了,我沒有被感動,反而有種錯愕的感覺。若是《富岳百景》,我只記得照相的情景,不過看過以後,心情覺得很開朗。還有,文章很有節奏感,讀起來輕鬆自在,好像在跟作者對話。」
  「沒錯,那就是太宰治作品的魅力之一!」
  學姐用粉紅色面紙擤鼻涕,擤完捏成圓形,丟進垃圾桶,又以熱烈的語調繼續說:「太宰治的作品讓人有種好像在跟作者對話的親切感與臨場感。以猶大(注:耶穌門徒,出賣了耶穌。)為題材的《狂烈告白》就像口述筆記,像是連珠炮似的緊湊對話讓人幾乎跟不上,那樣的情節安排也很棒。太宰治最大的魔法,就是讓讀者能夠創造出隱形的第二人稱。那就是對讀者和作品的『共鳴』。」
  「共鳴?」
  「太宰治是個擁有兩極評價的作家,雖然有人覺得他的作品黑暗、憂鬱、沉重,而不喜歡閱讀他的作品。但是對於喜歡他的人來說,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作家,會讓人忍不住愛上他。為了悼念太宰治,每年都會舉辦櫻桃忌,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參加這個活動。能讓書迷如此狂熱的太宰治,我想其他文豪都難以望其項背吧?
  為什麼太宰治會如此受到愛戴?就是因為讀者能從太宰治的作品中看到自己的煩惱與痛苦啊!
  太宰治的作品擁有能引發這種共鳴的魔法。
  因為不管是誰,都會希望自己被瞭解,渴望別人懂自己。
  跟別人不同是很可怕的。孤獨也是很心酸的。太宰的作品,會在這種時候直接跟讀者的內心對話。一面翻著書頁,讀者就會跟作者合一,悠遨在作品的世界裏。啊啊,這就像是我自己的故事啊!這個主角就是我啊……會讓人忍不住這樣想呢!
  聽說太宰治還在世時,有好多讀者寫信或寫日記給他,對他闡述自己的煩惱。他還會將讀者的故事寫在他的書裏。就像描述平凡少女一天生活的《女學生》,它的前身就是一位女讀者有明淑子的日記。她受到太宰治作品的影響,連文體都模仿得很像,如果要說那就是太宰治的作品,應該也會有人相信。」
  「片岡愁二一事實上也是對《人間失格》產生共鳴,才會寫出那樣的信吧?」
  「有可能。他或許把《人間失格》的男主角當成自己的寫照了。這就是太宰文學的魅力所在,也是可怕的地方……情緒低落的時候看這本書,真的會讓人掉進黑暗的深淵裏……」
  片岡愁二也是因為被太宰治迷惑,所以才跌入痛苦的境界吧!
  「可是,這封信應該還未完吧!會不會像《人間失格》一樣,有著第二手劄、第三手劄呢?」
  「哈啾!糟糕,如果真是如此,第二手劄出現之前煩惱還沒有解決的話,他說不定會自殺呢!」
  「請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不過呢,看了他的信就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感覺……我就算肚子再餓也不想吃這封信。吃了這封信搞不好會像吃了毒藥一樣,連我也會變得好想死。」
  遠子學姐的身體抖了一下。
  「他信裏的S又是誰?還有所謂的『她』……指的是竹田同學嗎?更重要的是,片岡愁二到底人在哪里?」
  「沒錯,這是最大的問題。我們要趕快找到愁二學長,如果他真的想自殺或殺人,一定要阻止他。」
  「結果呢……能解決這個問題的人,大概只有竹田吧……」

  隔天是星期六,學校放假。
  到了下周的週一,第一堂課休息時間,竹田同學就跟往常一樣,踏著輕快步伐,出現在我的教室門前。
  「心葉學長,我可以拿信了嗎?」
  我對著比平時還要高興的她,劈頭說了這麼一句話。
  「對不起,我不能寫信。我想更瞭解愁二學長,否則我寫不出來。」
  竹田同學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那眼神看起來就像被遺棄的可憐小狗。
  「你能不能告訴我更多有關愁二學長的事?你所知道的愁二學長,請你全部告訴我,這樣我才能繼續幫你寫信。」
  「……」
  竹田同學低著頭。
  她手指交握,不停擺動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喃喃說:
  「放學後……你能來圖書館嗎?我會在地下室的書庫等你。」

  沿著老舊的螺旋樓梯走下去,不停發出喀喀的聲響,走到最下麵時,前方有扇灰色的門。
  我敲了門。
  「請進!」
  裏面有人回應。
  我輕輕將門往後拉開,就聞到了一股甜甜的香味。
  那不是鮮奶油或巧克力的氣味,而是舊書的氣味。
  房裏滿是塵埃,天花板上結滿蜘蛛網。房中立著兩、三個書櫃,地板上也有好多書堆。
  簡直就像書的墳場。正中間有個擁擠的小空間,擺了一張老舊的書桌和椅子。桌上的臺燈亮著,整個房間就只有這個照明設備。
  竹田同學坐在桌前,好像在寫東西。她啪地一聲合上小鴨筆記本,靜靜看著我。筆記本旁擺了一個馬克杯,那個馬克杯圖案跟筆記本一樣,都印了一隻小鴨。
  「這個房間有蟑螂和老鼠。」
  竹田同學笑著對我說。
  我怯怯地看著自己的腳底。
  「所以,圖書委員很討厭這裏,幾乎不想來。我則把它當成秘密房間,常常待在這裏。」
  「……是、是這樣啊!」
  「心葉學長,你討厭蟑螂吧?」
  「……我想,應該沒什麼人會喜歡吧!」
  「或許吧!的確也沒聽說有什麼蟑螂迷俱樂部啦,或是蟑螂愛好者網站之類的。」
  「……如果認真比較,老鼠應該比蟑螂更讓我害怕吧!小學的時候住在鄉下阿姨家,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枕頭旁邊有只死老鼠,在我翻身的時候,臉就壓到老鼠的屍體了。雖然那都是阿姨養的貓做的好事。嗚哇,我又回憶起那種感覺了!」
  我想起那只尚有體溫,滿身是血的老鼠屍骸,不禁全身發抖。
  「天啊,那真是場大災難。不過,老鼠『只是三不五時會出現』,你不用擔心。萬一老鼠出現了,我會幫你趕走它的。」
  竹田同學拍著胸脯說。
  「謝謝你,我安心多了。」
  「對了,心葉學長,要喝茶嗎?」
  竹田同學取出橘紅色水壺,轉開蓋子,對著內蓋注入琥珀色液體。
  「這是焙茶,請用。」
  「你的興趣真是傳統呢!」
  「嘿嘿嘿,我偶爾會來這裏,偷偷泡茶喝。」
  水壺的保溫效果讓焙茶保持在最佳溫度,非常好喝。
  「謝謝你的招待。」
  我將內蓋擺在桌上,從口袋裏取出昨天竹田同學寄放在我這裏,片岡愁二寫的信。
  「……首先,這個還你。」
  「……」
  竹田同學默默收過信,夾在小鴨筆記本裏,然後將筆記本緊緊抱在胸前。
  「如果我搞錯了,先跟你說聲對不起。我覺得那封信好像不是寫給你的,應該是寫給別人的,對不對?」
  竹田同學的手指動了一下。
  「因為信封沒有收件人名字,而且從信的內容來看,我不覺得是愁二學長寫給你的信。」
  「……你說得沒錯。」
  竹田同學喃喃自語。
  「信確實不是愁二學長給我的。信夾在書裏,我是在偶然的機會發現的。」
  「夾在書裏,圖書館的書嗎?」
  「是的,夾在太宰治的《人間失格》裏。因為覺得好奇而拿出來讀了,看過以後就嚇一跳。我一直很在意,後來實在忍不住,就決定去找愁二學長。」
  「去弓箭社找他?」
  竹田同學猶豫了一下,才用力點頭。
  「……是的。」
  「可是,弓箭社沒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不,愁二學長確實是弓箭社的。」她抬起頭,很激動地說。
  「我是說真的,確實有愁二學長這個人。」
  我不懂。
  竹田同學為什麼那麼堅持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竹田同學所說的片岡愁二到底是誰?
  還是我看不到片岡愁二,只有竹田同學才看得到?那未免太恐怖了。
  竹田同學將筆記本擺回桌上,一直低著頭。
  地下書庫彌漫著凝重的沉默。
  感覺好像有聽到老鼠吱吱叫的聲音,我試著換個話題。
  「嗯,那封信的開頭是引用太宰治《人間失格》的內容,你知道嗎?」
  「……我知道。看了信以後,我把《人間失格》借來看了。」
  竹田同學無力地微笑著。
  「可是,我是個笨蛋,就算看了《人間失格》,也完全看不懂。為什麼這個人會如此痛苦……出生在有錢到可以請傭人的富貴人家,父親每次去東京都會買禮物送家人,兄弟姐妹、朋友、老師都很喜歡他,頭腦聰明,會寫有趣的文章,也很有女人緣,還有女生願意陪他自殺,可是為什麼會覺得自己是個羞恥到沒有存活價值的人呢?這實在——很奇怪。太自怨自艾了。根本不需要活得那麼痛苦啊!」
  竹田同學露出極度哀傷、寂寞的眼神。她說到一半就低下頭,聳著肩顫抖著,嘴唇持續緩緩啟動。
  「……我的感想就只有如此,真是太沒用了。我很笨又普通,我真的非常平凡,頭腦又很不好,就算窮盡一生,也無法瞭解太宰治或愁二學長那種渴望死亡的想法。《人間失格》我前後看了五遍,可是還是不懂……最後只好痛哭。」
  竹田同學的哀傷靜靜傳染到我的胸口。
  想瞭解喜歡的人。
  可是,卻無法理解。
  無法瞭解對方內心想法的痛苦,我也曾經體會過。
  竹田同學好像將淚水往肚裏吞似地,喉嚨發出聲響,然後她拿出鴨子馬克杯。
  「……這個杯子,是小靜送我的生日禮物。小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跟我不一樣,她很聰明能幹……她說我就像這只鴨子,呆頭呆腦的,老是會在什麼東西都沒有的地方跌倒,非常平凡……
  雖然真的是個平凡的笨蛋,可是我想幫助痛苦的愁二學長。只要我能為他做什麼事,我都會盡力去做。」
  她的語氣透出強而有力的決心。
  至少在竹田同學心中,愁二學長是存在的。竹田同學也真的很喜歡愁二學長。
  面對這樣的她,我無法反駁。
  「我也看不懂《人間失格》。」
  我只是這麼說。
  竹田同學抬起頭,用一種失落,快要哭出來的眼神看著我。
  嘴唇輕微震動著。
  我在想,竹田同學是不是又要跟那個下雨天一樣朝我撲過來?
  可是,她只是喉嚨發出聲響,嘴角微揚,對我微笑。
  「嘿嘿嘿、嘿嘿嘿……原來是這樣。在我們這種平民眼中,出生在富貴人家還會覺得羞恥的人看起來真的很愚蠢吧?嘿嘿嘿。」
  她努力擠出笑容,但是一點都沒有愉快的感覺,最後她還是哭了。
  「心葉學長……我喜歡學長的臉。」
  「你,你怎麼突然這麼說?」
  她帶淚的笑臉一直盯著我,然後喃喃說道:
  「心葉學長的臉……非常美麗,感覺很親切。」
  雖然也曾被嘲笑長得像女孩子,但還是第一次聽到人家稱讚我美麗,我真的慌了。
  「竹田同學,你好奇怪。」
  「我有事想拜託學長。明天放學後,能陪我去弓箭社嗎?」
  竹田同學的口氣強烈到讓我吃驚。
  「請陪我去弓箭社,我帶你去見愁二學長。」

*         *         *

  S是危險人物。
  S看穿一切。
  S會把我毀滅掉吧?
  總有一天,我會被S殺死吧?
  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事啊!

*           *           *

  那一晚,我在房裏反復閱讀《人間失格》這本書,陷入沉思中。
  (弓箭社應該沒有片岡愁二這個人,那麼竹田同學到底打算去見誰?還是說,搞錯的人是我?)
  隔了好幾年再看《人間失格》,仍然覺得這是本悲苦得無藥可救的故事,但是或許也因為我在這幾年間變得成熟了,所以現在也比較能夠理解男主角的想法。
  我驚覺到自己有了「啊,我也會這樣想過」、「我也跟主角一樣」的共鳴,不禁感到愕然。
  (哎呀,難道我也中了太宰治的魔法?)
  「心葉,你的電話。」
  媽媽在樓下叫我。
  我拿起分機的話筒,是遠子學姐打來的。
  「哈秋,喂喂,是心葉嗎?」
  都是因為她勉強撐著上學吧!今天遠子學姐的感冒變得更嚴重,第二節課就先請假回家了。回家前還腳步蹣跚地專程跑來找我。
  「千愛的事情就拜託你囉!不要太感情用事。不准欺負千愛唷,如果有幽靈出現,就趕快撤退逃走唷,有什麼事馬上打電話給我唷!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說完,用油性簽字筆在我的右手寫上她的電話號碼。
  「哈啾、哈啾,太好了。你總算平安回到家了。為什麼沒打電話給我?我還在擔心你會不會被幽靈給吃掉呢!哈啾。」
  我躺在床上,看著遠子學姐寫在我手上的電話號碼。
  就算沒有刻意告訴我電話號碼,看文藝社名冊(雖然只有我和學姐兩個社員)就知道了。不過遠子學姐還是把我的手抓過去,眼中因為猛打噴嚏而含淚,很認真地在我手上寫字。遠子學姐的手熱得讓人吃驚,又滿是汗水。
  「因為你還臥病在床嘛,我覺得不該打擾你。你現在感覺如何?」
  「已經沒事了。對了,你跟千愛談得如何?」
  這個人所謂的「沒事」,根本就不能信任。我一邊回想她過去的荒唐行為,一邊告訴她關於竹田同學的事。
  當她聽到暑天我們兩人要去弓箭社時,她嚇到了。
  「說不定愁二學長的幽靈會現身呢。心葉,你一定要記得帶鹽巴喔!」
  怎麼老說會有幽靈出現。你不就是幽靈的朋友?既然有會吃書的妖怪,那麼有幽靈存在也不奇怪。
  我告訴她,我重讀了《人間失格》之後好像有點迷上了。她聽了之後打了一個噴嚏,噗哧笑著說:
  「我也一樣,當我心情非常非常非常不好時,也會跟男主角一起掉入痛苦深淵裏。太宰治的魔法確實很強烈。」
  「遠子學姐也會有意志消沉的時候嗎/」
  「嗯,當老師說我是戀愛大凶星的時候。」
  「哈哈哈。」
  「還有大家都在吃水果聖代,卻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很難吃的時候……」
  這次我沒有笑。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美食,對遠子學姐來說,只是淡而無味的無機物。
  就跟無法與人產生共鳴,而感到痛苦的《人間失格》男主角一樣,別人覺得美味的東西,自己卻品嘗不出味道來,那一刻確實會讓人感到孤單落寞。
  遠子學姐打了個噴嚏,以開朗的聲音說道:
  「我只好發揮想像力,想像一本美味的書,然後也跟著說『好好吃哦』。」
  「因為你是文學少女嘛。」
  「嘿嘿,沒錯。啊,對了,關於《人間失格》,有個地方我一直看不懂。」
  「哪個地方?」
  「就是『不曉得什麼是空腹的感覺』這一點。我努力的想像,但就是無法體會那種心情……啊啊,跟心葉聊著聊著,肚子又開始餓起來了。哈啾!」
  「……」
  就算感冒了,就算心情不好,遠子學姐還是那副德行。
  我告訴她感冒要多吃維他命C,然後就掛掉電話了。
  富含維他命C的書。到底是什麼樣的書呢?

  隔天,遠子學姐或許是因為保重身體而沒有來上課。
  放學時,竹田同學來教室接我。
  「好了,我們走吧,心葉學長。」
  就好像要去遊樂園玩一般,竹田同學看起來心情很好。
  「怎麼了?井上要去約會嗎?」
  「什麼啊,才不是咧!」
  同學的調侃,我只是以微笑婉轉地否定。
  琴吹同學依舊用冷冷的眼神瞪著我。「還說沒有跟竹田同學交往呢,真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騙子」,她一定是這麼想吧?
  就在竹田同學的拉扯下,我走出教室。
  「那個,愁二學長真的在弓箭社嗎?」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啊!一切都妥妥當當了啦!」
  妥當?什麼事情妥當啊?
  懷著不安的心情,我們來到了弓箭社。
  「對不起,我們是來參觀的~~~~~~~」在練習場出入口,竹田同學朗聲說道。
  「啊,是千愛啊,好久不見。」
  「哇,帶男朋友來嗎?哥哥我真是驚訝了呢,千愛!」
  社團的人全都跑過來,很親切地打招呼。竹田同學好像是這裏的常客。
  (所以竹田同學真的是常常來弓箭社找愁二學長啊……)
  我覺得越來越迷糊了。
  團員拿了兩張椅子過來,我和竹田同學就坐下來。
  每當有人射中紅心,竹田同學就會開心地拍手大叫:
  「哇,好厲害,做得好。」
  途中,換上練習服的芥川看到我,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向他點點頭,他也回了禮。芥川這個人的個性,應該不會多嘴地去告訴班上的人,不過如果被他誤認為我們是情侶一起來參觀的話,我還是會很不好意思。
  我小聲地問竹田:
  「喂,誰是愁二學長?」
  「我正在找他。啊,那個人!」
  竹田同學將手指向前方。
  我緊張了一下。
  順著她的手勢看去,那個人竟然是正在拉弓的芥川。/他背脊挺直,表情嚴肅,感覺很帥氣。
  「什麼?芥川是愁二學長?」
  「咦咦咦?難道心葉學長認識他!」
  「他是我們班上的同學。為什麼芥川會是愁二學長?芥川是二年級,而且他是打從出生就沒說過一次笑話的正經傢伙耶!」
  「喔喔,確實有這種感覺呢。就像所謂的禁欲主義者吧?」
  竹田同學一直笑。
  「不是他啦!我只是想告訴你,那個人是弓箭社最厲害的人。」
  啪!
  芥川射出的箭正中紅心。
  「哇!好厲害!正中紅心。」
  竹田同學跳起來歡呼。
  「學長,他真的很厲害吧!」
  我不禁有點火大。
  「竹田同學,我們可不是來偷窺弓箭社練習情形的外校間諜,也不是為了製造校園新聞,來弓箭社訪問帥氣社員的新聞社成員吧。」
  「我知道。千愛和心葉學長是為了見愁二學長一面,才來這裏的。」
  「那麼,那個愁二學長到底在哪里?」
  「這個嘛……」
  竹田同學巡視了練習場一圈。
  「嗨,各位學弟妹!大家有沒有認真練習啊!」
  有四、五個大人走了過來。
  「啊,真鍋學長!」
  「各位同學,畢業的學長們來了唷!」
  「你好,真鍋學長!」
  「柏木,後來有沒有更進步呢?」
  「有,我照學長給的忠告練習,箭真的就筆直射出去了!」
  「很好,等一下我就幫你看看。」
  「那就拜託你了!」
  「添田學長和理保子學姐也是好久沒來了!」
  「嗨,我們又來打擾了。」
  「真的是好久不見。好令人懷念哦!」
  「理保子學姐,聽說預產期是明年。恭喜你啊!」
  「謝謝。還早呢!我上星期辭到工作,現在很有空,下個月也會來看你們。」
  「唉呀,理保子,你沒問題吧?可別太勉強哦!」
  「哈哈哈,真鍋就是愛瞎操心。」
  好像是來看練習情況的畢業校友吧,裏面只有一位女性,其他都是男的。
  「聽說畢業校友每個月都會來一次,指導大家練習。」
  竹田同學向我解釋。
  「那個嘴角留著鬍鬚,長得很帥的人就是真鍋學長。他在十年前校隊獲得全國比賽亞軍的時候還擔任了隊長喔。現在也還是會召集當時的隊員一起來指導這些學弟妹。」
  「你很清楚嘛。」
  「因為我常來啊!我可以說是弓箭社的最佳啦啦隊。」
  竹田同學很驕傲地說。唉,她又岔開話題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看到愁二學長?
  就在那時。
  「愁二……!」
  一個恐怖的叫聲傳到我的耳朵。
  我趕緊環顧四周。
  愁二學長終於出現了吧!
  可是,不管我怎麼看,就是沒看到那樣的人物。
  「說什麼愁二!別說傻話了!」
  「不可能吧!」
  其他人也以恐懼的聲調大聲叫著。
  在哪里?愁二學長到底在哪里?
  突然聞到一股汗水和煙草的味道,有人用雙手抓著我的臉,讓我向上仰。
  那個嘴角留著鬍鬚的男人,眼睛瞪得很大,俯視著我。這個人就是畢業校友真鍋學長。
  「愁二……」
  煙草的味道和沙啞的聲音一起從真鍋學長的口中付出傳出。
  他一直盯著我,那眼神好像要把我吞下去。
  我整個人呆住了。
  他叫著愁二——難道是在我叫我?
  他是指,我就是片岡愁二?
  真鍋學長的手終於從我已經僵硬的雙頰鬆開。
  瞳孔內的狂熱消失,他無力地自言自語著。
  「沒錯……愁二已經……對不起。你很像我的朋友。你是新人嗎?」
  「不是,我是二年級學生。我今天是來觀摩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畢業校友全圍在我身邊,以好像看到鬼的眼神看著我。
  在那樣的視線包圍下,讓我深感困惑,不知所措。
  這種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還有,他竟然說我長得跟片岡愁二很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位學姐以陰沉的口氣喃喃說道:
  「真的很像片岡。不過片岡比較高……可是五官真的很像。就好像是片岡的弟弟。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井……井上心葉。」
  「心葉……好奇怪的名字。不過也蠻可愛的。心葉,你的親戚中有人姓片岡嗎?」
  「喂,別再說了,理保子。」
  穿著西裝、戴著眼鏡,看起來很聰明的一位畢業校友學長,附上理保子學姐繼續說下去。
  「可是真的太像了嘛,說不定心葉跟愁二有什麼關係呢!」
  「沒有你說的那麼像。可能是太久沒有看到愁二,記憶變淡了,才會把有點像的人當作很像的人。」
  「是啊……或許就跟添田說的一樣吧!」
  「真鍋……」
  理保子學姐露出鬱悶的表情。
  「對不起。」我突然開口問道,「片岡愁二是個怎樣的人?」
  畢業的學長姐都一起看著我,然後每個人都是一臉難堪地互望著。
  「片岡啊,是個很麻煩的人呢!」
  理保子學姐突然冒出這句話。
  「個性隨便,很愛胡鬧,一開口就是在開玩笑。」
  「理保子,別再說了。」真鍋學長阻止理保子學姐繼續說下去。然後他看著我苦笑。
  「愁二是弓箭社社員,跟我們同期。」
  同期!
  這麼說來,愁二學長跟真鍋學長他們都是弓箭社的畢業校友囉。
  確實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可是,不是在現在的弓箭社,而是以前的弓箭社!
  我無意識地看了竹田同學一眼,發現她睜大眼睛緊盯著那群校友。
  奇怪?竹田同學不是知道片岡愁二是畢業生嗎?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就喜歡上他了?這種事也是有可能吧!
  「那麼,愁二學長現在怎麼樣了?」
  常常覺得「自己的幸福觀跟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觀不同,感到像是要被蠶食似的不安」,所以就選擇扮演小丑這條路的片岡愁二,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在我身旁的竹田同學,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氣。
  真鍋學長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再也無法見到愁二了。對不起,因為這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所以我不想再說下去了。嚇到你真是不好意思,心葉。」
  「好了,大家繼續練習吧!」
  戴眼鏡的校友學長以開朗的聲調喊著,大家都不再談論愁二學長。
  那些學長都走開了,要去指導學弟妹練習,只留下我和竹田同學站在原地。
  竹田同學表情僵硬,直盯著靶心看。
  她的眼神像是看見了憎恨的仇人一樣十分銳利。
  「竹田同學!」
  我叫了她,她才一臉失落地看著我。
  「……對不起今天愁二學長好像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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